追忆厉慧良

抗日战争时期，重庆有个民营京剧团厉家班，来自上海。厉家班群芳厉慧兰、厉慧敏、厉慧良，以慧良为冠，声名传播大西南。久闻其名不相识，1956年当我在太原市文化局工作期间，天津红风京剧团经太原、天津两市协调归属太原市，我啣命赴天津办理交接。当全团人员乘火车离天津行前，天津市有关方面和戏曲界人士到车站欢送时，我与厉慧良初次见面，他那时是天津市京剧院的主演，只见他与李铁英、陈云超等嘻嘻哈哈，情状友好。印象中他是位乐天豁达的人。时光流逝，直到1981年12月，我随太原市实验晋剧团到京演出结束转去天津，演出于华北戏院，偕同剧团几位主演登门拜访天津各戏剧院团领导，邀请观剧。当晚即有各院团多位领导和名家来看戏，连看三场戏后，厉慧良上台与我团演员相见，满怀喜悦，赤诚指点，倾心交谈，完全如一家人般，有一种亲和力感召力。有一段插曲：在津第三场演出折子戏，遇下雪天，厉先生骑自行车前来观看，闭幕后我们邀请厉到台上指导，《三岔口》中扮演任堂惠的胡润保，匆匆洗脸理发，和其他演员趋前向厉讨教。厉先生颇有风趣的表扬大家说：“戏演的不错”。面对胡润保说：“你演的任堂惠比我好，你是下妆理发，我是上台前理发”。两句话便引得大家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原来戏班规矩，要求演员敬事，扮戏必刮鬓发上妆，达到干净，保持人物形象美，厉先生这种敬业精神，与高尚戏品，让我们全体肃然起敬，厉先生本来和这批青年人不很熟惯，但他完全像个长辈老师出于爱心严格要求，感动了每位在场的人。随后我团人员在中国大剧院观赏了厉慧良演出的《长阪坡》、《艳阳楼》，他艺事渊博，功力深厚，显露大家风范，观众无不为之倾倒，接着我团演员武忠、苗秀茂、代占寿、胡润保等前去拜见，投师请教，厉先生欣然将《艳阳楼》独有的经典身段动作示范传授。难逢此良机，当我团离开天津时，武忠、薛维艺再次登门求教，厉先生又给他俩传授《古城会》中关公、张飞、《嫁妹》中钟馗的表演。半年之后，我团就排练上演了《古城会》。在晋剧舞台上红生戏已久不上演，至此关公再现，观众无不惊喜感叹，这对晋剧薪火传承具有远大意义。在此时际我有缘“识荆”，也算是一段历史渊源。

1984年春季，当北京街头迎春碧桃盛开的时候，我和本团薛维艺同志来北京邀请到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李万春、袁世海先生、曲艺曲剧表演艺术家魏喜奎女士及剧作家周桓先生，又赴天津请到厉慧良先生结伴同来太原，对太原市戏曲界讲学传艺。五位艺术家到太原后，观看了市实验晋剧团、省京剧团、市戏校多场演出后，向省城戏剧界六七百听众进行了两次演艺报告会，在讲坛上阐发艺理、示范表演，生动活泼，各尽其妙。厉慧良以花甲之年手持枪杆，示范表演了《长阪坡》赵云趟马的高难表演，非常漂亮，赢得了听众满堂彩声。

当时接待艺术家们住在并州饭店南楼，应工武生的胡润保心灵乖巧，抓住机遇，每天前来“宝山”拜望厉先生讨教。厉先生喜“孺子可教”，让润保在面前走了一回《八大锤》后，为他示范表演了“起霸”、“趟马”，还讲授了《长阪坡》中赵云穿长靠旋转身段接枪的技巧表演，又向他传授了《闹天宫》猴王伸手空中接棒的绝技，倾囊传授，使润保吃了“偏饭”，探得艺术殿堂奥妙。

在太原讲课结束，临汾蒲剧院热诚邀请厉先生做客尧都，于是由邓焰、刘元彤和我陪同去了临汾，观看了蒲剧院任跟心和郭泽民演出的《表花》、《火焰驹》等剧目，厉先生逗留数连续给演艺人员讲课传艺，诲人不倦。在这段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感受到厉先生是一位心地光澄净，通晓事理非凡人物，他为人乐观爽朗，言谈诙谐风趣能以肺腑相示，不存在有城府，善与人沟通，使我一见如故。相熟之后自无掩饰，他并不讳言当年天津监牢之灾，他自泰然处之，能吃能睡。难能可贵的是依然像在戏班时候一样，每天练功不辍，十年岁月如一日，这不单纯为了保健，实是对生命的珍重，对京剧艺术的热爱。还有一种信念和希望，党和政府自会正确地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他的良好表现感动了监管人员另眼相看，也许正由于在特殊环境中，那里却成了个避风港，而避免了1966年开始的那场暴风雨的袭击，终于人身得以完整无缺的回归舞台。

在太原短短一周时间里，五位艺术家一同游览了永祚寺，正是牡丹盛开的时候，他们蹀躞花丛，除观赏名目繁多的姚黄、魏紫、赵粉等各色牡丹外，特别瞩目流连此间独有的名贵品种紫霞仙，据云是明代培植，已有三百余年花龄，都赞叹不绝， 于是留影纪念。

这次讲学活动的高潮，是在本团举行的拜师典礼，李万春先生收武忠、苗秀茂、胡润保、薛春盛为弟子，袁世海收薛维艺、代占寿、张家盛为弟厉先生虽富有爱心，对人友善，关爱扶持青年，但从艺一生未闻收弟子，在此次旅并的日子里，胡润保追随左右，多尽弟子之礼，厉先生赏识胡润保是可造之材，不吝教诲，但却婉拒举行收徒仪式，我们自当表示理解尊重。在生活方面，厉先生自奉简约，不奢侈。一般人“食不厌精”，而他主食却喜食糙米，可能是一种饮食习惯。他的养身保健口诀：“每天吃酒八九钱，青菜豆腐保平安”。当厉先生离开太原回到天津后，给我寄来一张人在花丛伫立含笑的照片，背面题写：“秋实同志，这是我来太原在双塔寺中的留影，请看像62岁的人吗？”

印象中他是一位热爱生活，热爱艺术，舞台状态极好的演员，是位富有事业理想和信念的艺术家，给我的深刻印象是从容自信、淡定洒脱，有着天马行空的独立精神，永久保持着青春状态。有位张鸿西先生称厉是“东方舞蹈皇帝”并赋诗赞美：

鼓点火爆龙虎斗　

老来腰腿羡轻柔

大师不让后生用　

夕阳艳阳共风流

正因这样，他赢得了文艺界与广大观众的敬重与赞赏。

改革开放之年，厉慧良先生老当益壮，梨园中的这株名花奇葩应继续开放到绚丽极致，但不久后，传来他因患病仙去的消息，令人长叹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