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南柯梦》尚未沉淀的美

这两年台湾人做的昆剧真是风光无限，自打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起了个好头，苏昆的《玉簪记》、史依弘的2012版《牡丹亭》都是以台湾创作班底和大陆演员班底的组合完成。与此同时，全本模式的昆曲演出也络绎不绝，《桃花扇》、《长生殿》甚至《红楼梦》都以大部头巨制方式呈现，少则上下两本，多则三晚四晚连台本。汤显祖的《南柯记》也是如此，问世400年后终于被相对完整地搬上舞台，以上下两本6个小时的《南柯梦》呈现。

这部作品的演出方是江苏省昆剧院，此前，他们就曾经尝试过田沁鑫执导、中日韩三国合作的全本《1699桃花扇》，也就是那部作品，让剧团的施夏明、单雯等一群青年演员日益成熟，并以青春貌美的舞台形象，赢得了大量的年轻粉丝。

同样的，这次创作的出资方是台湾的一个文化艺术基金会，据说基金的董事长陈启德是一个十分酷爱昆曲艺术的文化企业家，而《南柯梦》更是他亲点的剧目题材。也因为这样的创作背景，导演和舞美制作等创作班底也都清一色来自台湾。

不能不说，省昆的这版《南柯梦》是一次十分有文化价值的创作。至少，“临川四梦”之一的《南柯记》终于从案头文学成为舞台剧。而观众也终于有机会看到“南柯一梦”的文化溯源。

《南柯记》是汤显祖晚年的作品。在从浙江遂昌任上弃官归里后，汤显祖在临川度过了十八年漫长的乡居生活。在归隐乡居的最初两年，他完成了传奇《南柯记》的创作。在这部作品里，走过了坎坷仕途的汤显祖，政治抱负和人生理想已然彻底破灭，《南柯记》寄予了他痛定思痛之后对人生的冷静反省，和之后的《邯郸记》一起，这“二梦”都是汤显祖“人生如梦”的文学喟叹。
《南柯记》的故事讲述了唐朝一位落魄的武官淳于棼酒醉后梦入槐安国（即蚂蚁国）被招为驸马，后任南柯太守，政绩卓著。公主死后，召还宫中，加封左相。他权倾一时，淫乱无度，终于被逐。醒来却是一梦，被契玄禅师度他出家。在全剧尤其是后半部分，汤显祖借淳于棼的梦境，揭示讽刺了朝廷的骄奢淫逸、文人的奉承献媚等各种现实问题。

然而，要把这样一部有着瑰丽的艺术想象、绮丽文笔和深邃人文精神的古典文学作品搬上舞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历史上而言，《南柯记》一直是文人士大夫们的案头珍品，但400余年过去，能够留在昆剧舞台上常演的却几乎只有“瑶台”一折。而相形对照的是，《牡丹亭》和《长生殿》都有十几个经典折子，即使只是把这些折子戏串联起来，也能构成一台完整的昆曲演出，且每一折都很细腻完整，有较强的可看性。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是否也印证着《南柯记》更大的价值在于其作为案头文学的存在，而非一个舞台演出本？

在如今这样一个看美剧听摇滚的年代，其实很少有人会有耐心把汤显祖的《南柯记》拿出来从头到尾翻一遍。而省昆的这版《南柯梦》，让很多对古典文学和传统文化感兴趣的人，有机会一窥汤显祖的文本原貌，从这点而言，江苏省昆剧院和台湾人实在是做了一件挺有文化功德的事情。

但就从最后的舞台呈现而言，《南柯梦》显然是值得推敲的。这部作品继承了所有台湾剧场美学的特点，质感精良、舞美用心，在剧本脉络上非常忠实于汤显祖原著，表演也十分传统，用简单点的话概括，这戏不“糙”，也不“雷”。就这一点，在当下众多土豪级别的本土新编大戏上，《南柯梦》已然胜出一筹。

这个戏的问题似乎也十分明显，因为在很多观众看来，这个戏实在有些累，看着看着就有点犯困。事实上，作品在剧情和导演处理上，几乎没有用任何戏剧的手法，完全是用传统昆曲的唱腔和表演，把剧本演了一遍。这要搁在话剧演出，基本就是带妆的剧本朗读会。不仅整台大戏如此，每一个折子戏也都是波澜不惊，无戏可言。而《牡丹亭》、《长生殿》，这些传统剧目的每一个小折子里都是层次分明，高潮迭起，人物关系和情绪之间暗流涌动。相比起来，这个《南柯梦》基本算得上是“拉洋片”的演法，不求高潮不求冲突，讲一遍故事，让你过一遍剧情，如是而已。

节奏上的平铺直叙，剧情上的寡淡无味，让欣赏表演艺术成为了唯一的期待点。但两位主演纵然年轻貌美，足以倾倒一片，表演功力也在与日俱进，但在塑造人物这件事情上，显然还欠了太多火候。就拿绝对男一号施夏明而言，演惯了风流倜傥的文弱巾生，但要把握淳于棼这个颇有豪侠之风的落魄武官，实在是捉襟见肘。更何况，这个人物最后的走向寄寓了汤显祖看淡世事的佛禅之心，让一个火气方刚追求正旺的年轻小伙子体现这样的人生哲思，大概也太难为他了。至于舞台上娇艳异常的单雯，在瑶台公主这个角色上，美则美矣，也实在没有人物性格可言。两人在上本最后的扎靠戏，怎么看都还是柔弱才子佳人的“武装版”。

另外要说的是台湾团队的舞美灯光服装，一贯的精致唯美。但，是不是适合昆剧，是不是适合这个题材，也有待商榷，当然，这是见仁见智的问题。而导演始终提到的要做“现代剧场”的昆剧，其实也是更加个人化的理解。有时候，最传统的，也可能是最现代的。

无论如何，经典都是历经岁月磨砺而成的，400多年了，老祖宗只留下“瑶台”那么一两折传统经典，可见经典也不是这么容易创造的。相比汤显祖洋洋洒洒的鸿篇巨制，要在短时间内在舞台上复刻经典，显然不是一朝一夕靠那么几个人能够完成的。不管怎么说，能有把《南柯记》认真搬上舞台的想法，就是一件有文化追求的事情。至少，它让21世纪的年轻人，在吃着炸鸡看着韩剧的时候，还能近距离触碰一下民族的传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