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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利明
徐利明

编者按:著名书画家、学者徐利明教授的长文《启功先生书法教学思想浅识》,行文深入浅出,风趣幽默,述旧忆往,如山涧清溪,文中披露的许多“第一手资料”,对青年学书者尤有实际意义。近日蒙徐教授慷慨,由我报首先刊载此文,这更是对我们南通青年书协的莫大鼓励。

启功先生是我的恩师。我有幸在学习书法的基础阶段就得到了先生的谆谆教诲,使我未走弯路。先生对我的影响可以说是从观念到方法,其意义不仅在于对我个人学书近三十年来的进步产生了重要的启导作用,还在于对我作为艺术学院的专职书法教师从事了近二十年的书法教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我得到启先生的教诲是从1975年我21岁时开始的。我曾多次晋京往小乘巷先生府上,面聆其教诲,但主要还是依靠书信往来。每当我在学书中遇到问题提出来,先生必作认真详尽的函复,真可谓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每令我感动不已。

怎样学习书法,观念最重要。观念决定方法。先生所赐多封论书信札即教给了我学书的观念与方法。在此,我试以自己所掌握的第一手资料,结合出版的一些启功先生论著,谈谈我对其书法教学思想的粗浅认识。

启功先生的书法教学思想内容丰富,归纳其要点即就其书法教学思想的特点而言,我以为有三项:

一、学古代高手,避时人习气。

我在21岁时,曾一度热衷于学先生的字,喜其清雅秀劲,正合乎我的趣味,每见到常不忍释手,于是将薄棉纸蒙在原作上,以勾线用的小毛笔双勾下来,线装成册留存,或反复对临,搞创作也依样模仿。当先生见到我托人捎上的双勾本与一封用工楷写的求教信以后,立即回信,首先对我踏踏实实、勤奋努力的学书态度大为称赞了一番,然后将话题转到学书的问题上,告诫我:

写今人的字容易似,因为是墨迹,他用的工具与我用的也相差不远,如果再看见他实际操作,就更易像了。但我奉告:这办法有利有弊,利在可速成,入门快,见效快。但坏处在一像了谁,常常一辈子脱不掉他的习气(无论好习气或坏习气)。所以我希望你要多临古帖,不要直接写我的字。这绝对不是客气,是极不客气,因为我觉得你写的字大可有成,基础不可太浅,所以说这个话。……①

过了不久,我临了一册启先生的字寄上请教。先生见我未理会他前信中的告诫,便在此次复信中开头即进一步谈这个问题:

临拙书甚似,但千万不要再临了。“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斯为下矣。”也不知是谁的话,因为他有理,就得听他的。这并不是我自己谦逊,因为咱们如果共同学习一些古代高手,岂不更好。学现在人最容易像,但一像了,一辈子脱不掉,以后悔之晚矣。我也常教一些最初入门的青少年,索兴把我的字让他临,只一有些“得劲”了,立刻停止。看来你已并不是为入门,直是喜爱这一路字,所以更不可再写,千万千万!②

先生一眼便看透了我的心思。那些日子,我临仿先生的书法正起劲。如不是先生一再恳切地劝诫我,我必然还会这样继续写下去。事过多年,先生语重心长的教诲常常在我的头脑中显现,给我以警示,使我坚定了直师古人的信念。而先生那真诚无私的胸怀,更成为我做人的楷范。

先生的这一思想是高瞻远瞩的。学书以建立个性风格为旨归,学时人虽可速成,但一染上习气,终生难脱,就很难走出自己的路;学古代高手,起点高,取法高,虽难度大,但能学到根本,又可广取博采,出入自由,无被困之忧,大有发展变化之余地。

先生的这一主张,又是以学古人墨迹为本的。他在给我的信中多次论及:

……总之多临帖,少看今人书迹,尤不宜心追目想某近人趣味(无论何人),多看古人墨迹(包括墨迹印本),则血脉俱活。③

……仍宜多写些楷书、行书,多临帖,多临古名家墨迹,此是营养要素,少看今人的字,少想今人的字;……如写隶书,务必多看影印的竹简墨迹;……④

由此可见,先生关于学古代高手,避时人习气的书法教学思想内涵二义:①直师古人,避今人习气;②在学古人时对碑、帖、墨迹的选择,首选墨迹。而与之相关联的对碑、帖的认识问题以及从碑、帖学书的方法问题由此而生。

二、学书别有观碑法,透过刀锋看笔锋

一次,我将临写《怀仁集王书圣教序》的习作寄给先生求教。先生两次来信指出我的习作存在的问题,并就如何将对墨迹本相的领悟用之于分析石刻拓本,对我加以启导。先生在信中说:

……我总想写石刻本要看出未刻时的墨迹应该是怎样的,哪些地方是刻走了样的。当时的原迹虽已无从看到,但拿其他墨迹来比较,总有一个“理”,有一个规律。譬如人走路,到了转弯时,脸必随着方向转,如果遇到一个人身已左转而脸尚向右,必然是右边有事物,他在回顾。如无可回顾,那必然是他的脖子坏了。石刻亦宜如此看去。⑤
汉人书,今有木简;六朝人书,有高昌墓砖;唐人书有写经及其他字迹;宋以来书,更有许多墨迹。字的间架和行笔的“用意”,都可自石刻上看出,但已隔了一层了。这是我很久的固执想法,……⑥

许多人误解了启先生这一思想,以为他反对碑而独崇帖。请看先生在其论书绝句第三十首的自注中的回答:

碑与帖,譬如茶与酒。同一人也,既可饮茶,亦可饮酒。含嗜兼能,无损于人之品格,何劳评者为之轩轾乎?⑦

先生曾现身说法谈其学习北魏《张猛龙碑》的缘起及体会:

余于书,初学欧碑、颜碑,不解其下笔处,更无论使转也。继见赵书墨迹,逐其点画,不能贯串篇章,乃学董,又学米,行联势贯矣,单提一字,竟不成形。且骨力疲软,无以自振。重阅张猛龙碑,乃大有领略焉。

先生对《张猛龙碑》有独到的见解:

北朝碑率镌刻粗略,远逊唐碑。其不能详传毫锋转折之态处,反成其古朴生辣之致。此正北朝书人、石人意料所不及者。张猛龙碑于北碑中,较龙门造像,自属工致,但视刁遵、敬显隽等,又略见刀痕。惟其于书丹笔迹在有合有离之间,适得生熟甜辣味外之味,此所以可望而难追也。⑧
先生藏有《张猛龙碑》拓本,淡墨精拓,末有残处,假友人所藏明拓本钩摹敷墨以补之,而“出示观者,每不能辨。”其所作论书绝句百首中有四首专论《张猛龙碑》,并附有大段注文。其书曾一度“骨力疲软,无以自振”,通过学习《张猛龙碑》,得以遒健挺拔。因于此碑得益深,故其体会深,感情也深。

先生并非简单化地反对学碑,而是反对不加分析地机械地效仿碑刻书法的刀痕与残迹之表象,主张透过种种非本体因素,透视其书丹时的本来面目。

先生对刻帖也有他的看法:

宋刻汇帖,如黄庭经、乐毅论、画像赞、遗教经等等,点画俱在模糊影响之间,而世犹斤斤于某肥本,某瘦本,某越州,某秘阁。不知其同归枣石糟粕也。⑨

这是先生论书绝句第十一首的自注。其诗中有云:“几人雾霁识匡庐”,他主张透过木刻、石刻拓本字口模糊的“雾霁”,识“庐山”真面。又如其论书绝句第六十首的自注中云:

以古法书之难见也,故淳化阁帖在当时累次翻摹,风行天下,绝非偶然。阁帖固有传播之功,惟枣板摹刊,失真自易,其得谤亦在于此。……⑩

接着,其论书绝句第六十一首的自注中又云:

孰意地不爱宝,汉晋墨书,累次出土。木简数盈数万,大都汉代隶草,可以别论。其真书则佛经、笺牒,亦复盈千累万。至草书之奇者,如楼兰出土之“五月二日济白”一纸,与阁帖中刻索靖帖毫无二致。“无缘展怀”一纸则绝似馆本十七帖。其余小纸,有绝似钟繇贺捷表者。吾兹所谓相似,绝非捕风捉影、率意比附之谈。临枣石翻摹之阁帖时,能领会晋纸上字,用笔必不钝滞。如灯影中之李夫人,竟可披帷而出矣。(11)

很清楚,先生之意乃以无名氏所书之汉晋简牍墨迹与枣石摹刻失真的魏晋名家书帖相验证,以求得其笔法真谛而不为枣石刻帖之非属书法本体的种种表象所困惑。这与先生对碑刻书迹所取的立场与观点实无本质上的差异。

在先生有关学书问题的大量论述中,我注意到,他将碑、帖、墨迹作为区别分明的三种概念使用着。他主张以墨迹之真,验证碑、帖之失真。其根本目的,则在于以墨迹书法之真,补碑、帖书法之缺失。学书者如能确实地明白了这一道理,并用以指导学书实践,任何碑、帖无论刀痕如何,残泐怎样,都可为范而不致为其所困。记得我在七十年代末一次晋京去先生府上求教时,先生又与我谈及这一问题,并提到晚清书画篆刻名家赵之谦的书法,他盛赞赵氏“厉害”,懂得撇开北碑的刀痕泐迹,将带有碑意的方笔化为灵活流畅的笔法。此事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

先生论书绝句云:

题记龙门字势雄,就中尤数始平公。学书别有观碑法,透过刀锋看笔锋。(12)

透过刀锋之表象,把握笔锋之本相。知乎此,学碑时当然心明眼亮,下笔有由,而能轻松自然,无矫揉造作之病。

三、开放的观念,辩证的方法

向启先生请教书法,所获得的不只是灵活、科学的学书方法,同时接受的是一种开放的教学观念、辩证的思维方式。又由于先生循循善诱,在讲解中常以生动风趣而又通俗易懂的故事或譬喻为佐证,往往使求教者在会心的欢笑声中愉快地接受其观点。

有一次,我向先生请教在学楷书打基础的同时可否写点行书,先生在复信中回答:

……我认为什么都可以写。譬如一个人吃饭,什么主食副食都要吃,因为这时想吃菠菜,当然是他需要铁质了,想吃……都是一理。米面固然是主食,但只吃米饭,也不行。鱼肝油是大补品,但吃几天就腻了。学书固然要专,也要相对的稳定,但吃饭总要保持胃口开着的时候吃,如胃口不开,宁可饿些分钟,写字也是这样。看哪种字、哪个帖好,有“会心”处,何妨拿起笔来写它一气!不管用什么废纸,也可以大写一下,不要太拘泥。又我常劝人写楷书要当行书写,写行书要当楷书写。怎讲呢?楷书各笔有映带,才活,如每笔只“单打一”地写,便死,于结构也无益。当行书写是说每笔有顾盼,于是一个字便是生动的。行书譬如公共汽车或电车的“快车”,并不是从另一条路走,更不是从房上越过,仍然是慢车所走的路线,每站它也经过,只是有些站不停罢了。楷书在结构上的一些重点(或说据点、车站),行书必须经过。如果行书不经车站,便不好看。所以,你写写行书(甚至草书)都与楷书有益;写写楷书,也与行书有益。从前人(如清代人)看不见影印本,谁有一本帖,视如秘宝,写一辈子,是条件使然。咱们的眼界大开,条件方便,所以切不要听那些“保守派”的旧说……(13)
上引一大段话说了两个问题:一是“主食副食都要吃”。在练习楷书阶段,兼写写行书、草书都对学习楷书有帮助。只要你有兴趣、想写(即其所谓“胃口开着的时候”),看哪种字、哪个帖好,有“会心”处,都可写它一气,用废纸写也不必计较;二是写楷书要当行书写,写行书要当楷书写。前者是说写楷写要注意“各笔有映带,才活。”类似的意思,先生在此前另一封来信中也说过:“楷书要注意它的笔划的来去顾盼,不宜一笔只当一个死道去写。”(14)这就是书法用笔的贯气原理。每一笔画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其形态及其所具的“势”,都与其上下左右的偏旁笔画相互依存,共同构成一个字的“体”。再进一步说,一件作品中字与字间也具有上下通贯、左右照应的相互联系。诸如此类的用笔之“意”,是我们在临习古代碑贴时尤其应加强理解、提高认识和用心体验的笔法内含之“理”。

先生对执笔问题也有精彩的论述:

执笔要松,自指尖、手腕、肘、肩,无一处用力才好。当然松到拿不住笔、使不开笔也不行,但不要有半分“僵劲”。……悬腕悬肘等说也不必管,手无僵劲,写熟了,自己也忘了手在悬着没有。古代有一个大胡子的人,有人问他睡觉时胡子在被里被外,他原来并没注意过,经这一问,注意答案,一夜没睡着觉。用笔也是如此。(15)
古人论用笔有“执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之说。其要旨在于运笔时能够轻松自然而无僵劲。先生之说同义。悬腕、悬肘也根据所写字的大小而定。执笔方式及悬腕、悬肘与否,本为了把字写好,不可为方法而方法。“一句话,执笔要自然灵活便于书写”。(16)

先生提出的“学书以结字为先”的观点曾一度成为书法界的热门话题。先生认为:

……用笔与结构是辩证的关系。赵孟頫说:“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功。”我曾对他这“为上”和“亦须”四字大有意见,以为宜以结构为先,至今还没发现这个见解的错误,但向人说起来时,总有争议,后来了然:“结字为先”,是对初学的人为宜,……已会写字,有了基础,所缺乏的是点划风神,这时便宜考究用笔。赵孟 说这话时,是中年时期,是题《兰亭帖》后,这时他注意的全在用笔。譬如中国餐的习惯是吃饭之后,喝一碗汤;外国餐的习惯是先喝汤,后吃主食。但谁也知道,只喝汤是不会饱的。(17)

早在1975年,先生就教导我:

写帖主要抓结构。这是主要的。每笔什么姿势,如颜字 笔有个杈,褚字下笔 有个弯,等等,最易迷住眼睛,使人把注意力放在这里,丢失了它的主要矛盾。结果结构对了,点划的姿态即使全都删除,人家也会说像某家、似某帖。……(18)

先生对用笔与结构在学书中孰先孰后问题的论证对书法基础教学具有重要意义。我在学书的基础阶段有先生及时地与用心地教导,于此获益甚著。而后作为艺术院校的专职书法教师,我在书法基础教学中也贯彻了这一观念与方法,我的学生们也进步很快。实践证实了先生这一观念与方法的优越性及其实践指导价值。



①启功1975年10月7日给徐利明的信。

②启功1975年11月18日给徐利明的信。

③启功1976年×月11日给徐利明的信。

④启功1978年9月9日给徐利明的信。

⑤启功1977年1月28日给徐利明的信。

⑥启功1977年2月22日给徐利明的信。

⑦《启功论书绝句百首》自注P22。荣宝斋出版社,1995。

⑧同上,自注P20。

⑨同上,自注P9。

⑩同上,自注P45。

(11)同上,自注P46。

(12)同上,自注P23。

(13)同②。

(14)同①。

(15)同②。

(16)启功主编《书法概论》P55。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

(17)启功、秦永龙著《书法常识》启功序言,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

(18)同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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