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杨/摄
一种爱好到底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这个问题之于年逾古稀的作家白先勇想必有着清晰回应。少时随家人曾亲见梅兰芳、俞振飞在《游园惊梦》中的绝代风华,就此令心中埋下对昆曲这种古老艺术的痴恋种子,这种子不止造就他这位铁杆昆曲迷,更为其多年后全情投入到对昆曲的保护、弘扬竟一发而不可收、“荒废”文学创作打下伏笔。
有着白氏印记的青春版《牡丹亭》自2004年台北首演至今已在中国大陆、台湾、香港等华人地区及欧美多国演出达188场,所到之处上座率可观,年轻观众占不小比例最让白先勇欣慰。《牡丹亭》已集聚大批拥趸、品牌渐渐成形,仍是由他策划排演的新版《玉簪记》又于2008年末登场。两出戏并行的同时,北京大学、苏州大学的“昆曲传承计划”先后开启,台湾大学今年也开设昆曲“案头场上”相结合的课程。
前不久,白先勇在北大观看了由学生昆曲工坊表演的校园版《牡丹亭》,演出之精彩让他惊喜不已。演出前夜,他亦在北大看了整晚的戏,戏散后,意犹未尽的他不觉疲惫,兴致勃勃地和本报记者继续聊了起来──翻看新近出版的《云心水心玉簪记》,他说这是排演新版昆曲后的惯例;谈及新版《玉簪记》的台前幕后,他保持着一如青春版《牡丹亭》刚诞生时的讲述热情;语涉文学写作,他不无遗憾,好在由他亲撰的《白崇禧传》的问世总算有了眉目……
读书报:《云心水心玉簪记》可算新版《玉簪记》背景资料、幕后花絮、多方反馈的集成,记得在做青春版《牡丹亭》时您也策划过《姹紫嫣红牡丹亭》,这似乎是您新排昆曲剧目的例行延伸?
白先勇:没错。关于青春版《牡丹亭》的书已经出版十三本,论文集、访谈、画册等等,这的确是我们的惯例。戏排完了,公演了,总要做本书出来,让观众看了这本书再去看戏,看过戏也可以回头再去看看书。
这本书其实是向普通观众提供一些看戏的门道,新版《玉簪记》中的很多新意并不是去看戏一下子在现场就能领会的,比如我们这次把中国古代文人雅士的琴曲书画等传统都融合在戏里了。
昆曲是“雅部”,我们就要回归雅部。这些传统在青春版《牡丹亭》里已经有所体现,只不过新版《玉簪记》对其运用得更进一步,有计划、有设计。比如董阳孜的书法作品,在《牡丹亭》中是装饰性的,在《玉簪记》里则是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
读书报:《玉簪记》原作出自明人高濂之手,新版在戏文上有何调整?
白先勇:新版《玉簪记》编剧是台大中文系教授张淑香,当然我也参与了。新版中像《琴挑》、《问病》、《偷诗》、《秋江》几折基本上跟传统的《玉簪记》原作剧本没有什么改变。一开场的《投庵》是我们把高濂原来的本子掐下来再编进去的,所以新版《玉簪记》开头部分比上昆(上海昆剧团)那版内容多,从戏一开始就用一个皈依仪式开场,把庵观佛道的气氛拉起来,这是我和张淑香确定的。
读书报:《云心水心玉簪记》序言里您反复提到琴曲书画和昆曲的融合,这个过程有难度吗?怎么避免这些风雅元素喧宾夺主?
白先勇:当初我选择《玉簪记》来做新版是有所考虑的。这是一出老戏,很多剧种都排演过,现在很多剧团也都在演,如果我们能排出新意,赋予这出戏新生命,那么就成功了。很多老戏也就可以按照这个思路去翻新。
新在哪里?新版《玉簪记》整体风格在于我提出的观念──回归“雅部”,本来昆曲就是中国古代文人的风雅传统,是为“雅部”。《玉簪记》的内容很有用“雅部”琴曲书画来表现的潜质,《琴挑》一折有古琴,以琴传情,有一折叫《偷诗》,以诗传意……这些就是文人雅士的传统。 还有《玉簪记》中道观里的戏,那时候佛道不分家,舞台表现上可以加入佛教的禅意,佛像、观音像、法华经,还有那个菩萨手,跟昆曲的兰花指是相通的。昆曲的线条之美,舞蹈、水袖跟中国书法的美感也是通的。当然不是每一部戏都可以这么表现,我是因戏而异。
你担心会喧宾夺主,这提得很好,我们也非常在意这一点,设计上尽量让这些元素不突兀,往往是个空台,书法和绘画是背景,更多用线条、黑白色去表现,没有五彩缤纷的干扰。
读书报:新版《玉簪记》巡演计划会和青春版《牡丹亭》一样涵盖全世界范围吗?
白先勇:我们希望如此,要把这出戏也推到全世界去。青春版《牡丹亭》已经打下良好的观众基础,特别很多年轻人、大学生都喜欢看,这是我最乐于看到的。
很多之前完全不懂昆曲的观众,看第一次感觉眼花缭乱,主要看昆曲的美,第二次是看剧情,第三次就是看表演本身了。
读书报:新版《玉簪记》公演后,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是告一段落还是成为常备剧目?
白先勇:这两部戏的演出是并行的,并不是有了《玉簪记》就不再演《牡丹亭》,这里我要特别说一句,今年12月份,青春版《牡丹亭》的第两百场和新版《玉簪记》将先后在国家大剧院上演。当然,等到《牡丹亭》演到两百场,也许要稍微停一停。对于演员们来说,更多的演出虽然有助于他们艺术上的打磨,但也要演演别的戏。
读书报:您曾说昆曲这样的古老剧种传承老戏还来不及,不必创作新戏,在您的计划里下一部是哪一出老戏?
白先勇:新版《玉簪记》肯定不是结束,我会继续排演、推广昆曲。老戏是排不完的,我要能弄个十部二十部出来就不得了了。《牡丹亭》是史诗,《玉簪记》是小品,下一部也已成型,叫《烂柯山》,讲的是朱买臣休妻的故事。这出戏大体排演成了,也在小范围内演出过,现在是要把服装啊舞美啊再斟酌一番。
读书报:从《牡丹亭》到《玉簪记》男女主角的饰演者都是俞玖林、沈丰英,这对搭档会长时间存在于您的昆曲剧目中吧?
白先勇:因戏而异,《烂柯山》就不是他们两个了,而是一个老生、一个正旦。演员演什么戏要看他适合演什么。
读书报:青春版《牡丹亭》请来张继青和汪世瑜亲自教授两位新人,新版《玉簪记》则邀请岳美緹与华文漪两位昆曲艺术前辈出山,《烂柯山》找哪位老师来教呢?
白先勇:还是张继青啊,《烂柯山》是她的绝活。
读书报:您很注重对年轻演员的培养,更重视对年轻观众群体的培育。
白先勇:像昆曲这样的传统戏曲艺术,剧目和观众的关系是鱼跟水的关系,没有水,鱼也活不成。其实培育年轻观众群的难度不亚于培养年轻演员,现在年轻人的娱乐选择太多了,你要他心甘情愿坐在那里几个小时看昆曲很不容易。我觉得青春版《牡丹亭》对年轻观众群的营造已经相当成功。我们在中国大陆二十多所大学巡演过,在台湾也是有很多大学生来看这出戏。
我现在在北大开昆曲课,今年也在台大开,消息传播出去后有两千四百人来选修。我的昆曲课既有案头内容也有场上表现,案头理论邀请专业的戏曲学者来讲,场上则请昆曲老师傅现身说法演给同学们看。又看戏又学习,难怪那么受欢迎。
读书报:青春版《牡丹亭》在国外巡演时受到很多西方观众的喜爱,这种喜爱是源自东西方文化差异形成的新鲜感吗?
白先勇:会有文化差异的新奇成分,但更主要的是昆曲带给观众的直观审美太强烈,哪怕他们不懂唱词也会被直观的美感、戏中的情感冲突所打动,这就是昆曲的厉害之处。
读书报:从开始策划青春版《牡丹亭》到现在,你更为人知的是推广昆曲,那个拥有众多读者的大作家白先勇何时重新开始?最近有什么新作?
白先勇:我总在说要回归我的文学本行,但我承认这些年来在创作上是耽搁了,这很遗憾。关于我父亲的传记《白崇禧传》我断断续续也写了好几年,有些章节已经先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温故》上发表了,我想《白崇禧传》上半部应该快和读者见面了吧,我希望中国大陆和台湾同时出版。
读书报:儿子写父亲的传记,资料和回忆上是个优势,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在客观性上有些制约?
白先勇:任何人写一部传记都不能完全客观,都一定会带入自己的观点。我不去考虑这些因素,我知道多少就写多少,只需用我的眼光看我父亲,我的写作会忠于我的内心。(本报记者 丁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