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苏萍的眼神艺术

龚苏萍扮相姣好，双目转动之间似会说话，正所谓“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她演戏往往以眼神先声夺人。比如《红娘》的第一次出场，风风火火碎步到台前，“啪”地一个亮相，把瓜子脸上一对大眼睛亮出来，那眼神训练有素，射出的光芒尤其灿烂，惊艳全场。

京剧表演的技术包括“手眼身法步”，其中眼睛的表演占重要一席。眼睛不仅在做身段时要随着手势的运动而运动，而且本身也有表现力，传达着角色的喜怒哀乐。演员在表演设计中，一出场就得考虑怎么运用眼神，上述《红娘》的出场站定亮住的那几秒钟，既在戏里，又可游离，让观众单独欣赏扮相和仪态的风采，包括眼神的光芒。这是京剧审美特点之一。然而天生美目者不能“吃老本”总是瞪眼珠，须懂得“放电”在恰当处。是不是好演员，会不会做戏，往往在于此可见。

龚苏萍演绎的《痴梦》，出场不像传统戏那么程式化地走台步，而是伸懒腰、打哈欠、嗑瓜子、吐瓜子皮，着力刻画崔氏的慵懒和好吃懒做。龚苏萍在这一系列生活化动作的过程中，起先眼神一直松弛、暗淡无光，最后才双手掐腰，亮相，眼神放光。由于前者的铺垫，此刻眼睛陡然发亮更显出神采奕奕的“凶光”。这是由隐而显，由暗而亮。“想我崔氏，生来命苦，嫁与了穷书生朱买臣为妻。。。。噼噼啪啪将他打回去了——”此后一大段念白过程里，龚苏萍的眼皮起先也一直松弛，直到最后一个“了”字，拖一长音，由轻到响，眼神的光芒由收敛而逐渐放出，随着声音的倾出而到极致。龚苏萍的眼神之“节约用电”，在书法里叫“藏锋”，在表演里叫“敛神”。观众越是喜欢看我的美丽大眼睛，我就越不轻易展示，让你一直期待着，千呼万唤始出来，好钢用在刀刃上。眼神的光彩是在对比中凸显的。《痴梦》开场的这一段表演，很能说明龚苏萍的“眼神辩证法”。

关于眼神的表演学说最早见于清人黄旛绰，其《梨园原》说“身段八要”中有“辨八形”，所谓：贵者威容正视，富者欢容笑眼，贫者病容直眼，贱者冶容邪视，痴者呆容吊眼，疯者怒容定眼，病者倦容泪眼，醉者困容糢眼。黄旛绰告诉我们：眼神是有程式的，人物形像不同，眼神的形态也就不同。当代小翠花（于连泉）所著《京剧花旦表演艺术》里也谈到眼神的运用，对角色喜怒哀乐的眼睛形态示以图像。龚苏萍谙熟这些眼神的程式，使用时更是讲究其准确性，绝不混淆。举例而言：《拾玉镯》里的孙玉姣，搓线时是“转眼”，下蹲拾镯过程中是“抖眼”。前者是对手中线之绞动的夸张，因此眼珠在眼眶里做顺时针的快速转动；后者则是渲染在做“亏心事”、生怕被别人看见的那种慌张样子，因此眼珠是在眼眶里左右抖动。此二者的形态和表演方法不同，不容“张冠李戴”。当然这还比较容易区别。《还珠吟》里“光阴负我难相偶”一句，其眼神躲躲闪闪，表达出娇羞和无奈；《痴梦》的“采凤冠映粉面胜似王妃”一句，眼神随着手势的指向，躲闪之间轻轻一扫以示得意，上述两种眼神形态差异很小，一般演员“躲闪”得不好就容易雷同而表达得不那么准确了。龚苏萍则能精于细微之处的差别，紧贴人物性格和感情。诸种眼神如惊眼、喜眼、呆眼、悲眼，他都演绎得很鲜明，决不“一道汤”。其眼神技术表现既强，而又决无单纯技术表演之讥，良有以也。

《痴梦》里龚苏萍有一段表演很令我欣赏。崔氏听得两名公差来问路，得知朱买臣的消息后惊叫一声：“奥——朱买臣竟然得中了！”此时先是使惊眼，转而耷拉眼皮，渐渐变成直勾勾的呆眼，茫然回答公差：“他不住这里了，喏喏，烂柯山上……”，此时的眼神发展到有点神经质了。再说此戏白口里常出现的“诺诺”，这里是同公差交流，而另外一种“诺诺”的交流对象有所不同。后来崔氏说道：“崔氏啊崔氏，只怪你有眼（龚苏萍张开眼睛），不识泰山（松下眼皮）。想当初若非撕破脸皮逼他写下休书，诺诺诺（眼睛一亮，叫起锣鼓），方才报喜的到来么，是何等地欢喜（亮相），何等地快活（亮相）。诺诺诺——（喜眼，撕边一锣），这夫人么，哈哈哈哈（浪笑，喜眼），稳稳当当是我做的！”这里前后两个“诺诺诺”的各自过程中，眼神都冲着前排，是同观众交流，起到引领的作用，让观众特别注意自己下面的重点表演。这也是“荀派”。原来荀慧生在表演中常常会跳出戏外，以眼神去“勾”观众，“请君入瓮”，进入他所特意营造的戏剧氛围。龚苏萍可谓得荀慧生之三昧。

龚苏萍是荀慧生的再传弟子，中间的接力棒是孙毓敏。关于荀派用眼神的技术，龚苏萍得益于孙毓敏的无私传授。孙毓敏告之：使眼神的着力点，不在眼珠，更不在眼皮眼眶，而是在后脑勺。有了后脑勺使劲支撑，眼皮眼眶才能松弛下来，于是眼珠才能够灵活地转动；反之，如果是眼皮眼眶拼命使劲，那就是白费力了，这样的话眼珠不会灵活也不会“生电”。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眼神都在后脑勺使劲，比如朦胧时的梦眼、半眯时的悲眼，力点都在眼眶。另外在表现惘然的呆眼时，力点则须两边的太阳穴。据此，龚苏萍练得很苦。何以她的眼神放电时会比别人光亮得多？龚苏萍告诉我：在后脑勺着力的同时，意识里还要努力“吸光”，越是往后“吸光”，眼珠就越是向外放光。这是她们师徒的“独到之秘”，本文公之于众，料也无妨。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龚苏萍舞台艺术是全面的好，不仅善于画龙而且尤善点睛，这是她的更胜一筹之处。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2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