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艺：越剧是第一舞台，餐饮是第二舞台

陈艺有三重身份：越剧大师傅全香的关门弟子，国家一级演员，同时又是新开元集团的老板娘和玲珑小镇餐馆的老板。

插曲

采访她之前发生了一个有趣的小插曲。由于《新西湖》第六期刚刚做了《这一夜谁来看演出》的专题，为避免题材的重复，我们准备先采访她的丈夫--新开元集团的老板，而把她的采访推迟几期。采访之前，我们做足了功课。开元集团的老板陈妙林，不但是一个经营有方的企业家，而且还是一位自行车运动爱好者，为此我还专门恶补山地自行车运动的常识，以免采访中露怯。
一切准备停当，我们来到了位于新开元大酒店总部的董事长办公室，推门看到一位企业家满面春风地迎上前来。我们赶紧说：“陈总，你好。”他说了一句令我们很诧异的话：“陈总是我老婆。”等他递上名片，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更加茫然，因为名片上赫然印着三个大字：“汤小兔”，经过几分钟难堪的煎熬，我们决定实话实说：“您不是陈妙林吗？”他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弄错了。陈妙林是萧山的开元旅业的老板，我们是新开元。”他看我们尴尬，又说：“经常有记者把我们两家搞错，没关系。既然来了，就是缘分。大家都是兄弟，坐下聊聊吧。”我们想将错就错采访汤小兔，但他怎么也不肯，最后说：“你们还是采访我老婆吧，她的故事多。”

走出新开元的大门，我们给陈艺打电话，她已经知道了我们闹的笑话。一半出于对我们的同情，一半出于对《新西湖》杂志的信任，陈艺答应接受我们的专访。地点选在南山路的一家灯光昏暗、白昼如夜的咖啡馆里。在三个多小时的倾谈中，陈艺多次落泪，她带我们走进她的童年，跟她一起经历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沧桑，一起抵御诱惑，也一起见证那一个个刻骨铭心的辉煌时刻。

牛头山

一个人的命运不可能超越时代和家国。1956年，政治家们一个偶然的决策决定了陈家的命运。那一年，为浙江缺少能源担忧的省委书记江华了解到一个情况，在浙西北一直有人在挖窑采煤，就命地址勘探队去探个虚实。1958年勘探结果出来了，煤的确有，但是含硫量很高，燃烧效能低。尽管江华内心不同意这个项目上马，但当时全国都在大搞“三面红旗”，这样一个新型的煤矿诞生了。因此地处于浙江长兴县和安徽广德县交界的地方，故而取名为长广煤矿。

陈艺的父亲毕业于上海华东化工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四川都江堰工作了十年。长广煤矿成立后，他被调回浙江，并与陈艺的母亲结婚。陈家一起到了长广，陈父在长广一中教书并担任校长，陈母在长广汽车队工作，陈艺就出生在这样一个知识分子家庭里。陈家有三姐妹，陈艺排行第二。陈艺的父母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希望将来能够调回杭州，所以对三个女儿要求很严，经常教育她们说：“咱家是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没有钱也没有背景，你们的任务就是读书，争取能够从大山里考出去。”受此影响，陈艺儿时的理想很简单：就是能回杭州跟奶奶、外公在一起。

像那个年代的很多军工企业和国营企业一样，长广煤矿是一个自成一体的小社会，所有的人都来自外地，没有方言没有亲戚。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这里已经演变成一个成熟的工业区和居民区。当地有座山叫牛头山，机关大院就位于牛头山的主干道边，后面是机关家属区，陈家三姐妹就在那里长大。陈艺一心读书，成绩一直处于班级中上水平，唯独数学不太好。“爸爸因为我考试成绩不好，有一次还把我扔到番薯田里。”她说。

关于牛头山，陈艺有太多记忆。她记得空气中充满了煤炭的味道，上学的时候，经常会看到班上少了一个同学，过了两天，那人臂缠黑纱出现在课堂上，她知道肯定是煤矿又发生了瓦斯爆炸……就这样，陈艺在煤矿呆了10年左右。偶尔回杭州，别人问她从哪儿来，她说：“我是牛头山来的。”

家里还是想尽千方百计让她回杭州，有一年让她进了杭州宝石山下的交通厅幼儿园。其他孩子都是每周三、周六被接回家，唯独她要全托。有一次，她爸爸从矿上来看她，她以为要接她回家，就跟老师说：“老师再见。”她的父亲很惭愧地说：“爸爸不是来接你的，爸爸来看你一下的。”

说道说到这里，陈艺流下了两行清泪。

牛头山下的陈艺一家，令人想起契诃夫的戏剧《三姐妹》。居住在外省的三姐妹，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回到莫斯科。剧中有两句著名的台词：

“我清楚地记得，五月初，也就是这个时候，在莫斯科，所有的花都开了，天气暖和，一切东西都沉浸在阳光里。”

“到莫斯科去。卖掉这所房子，了结这儿的事情，到莫斯科去……”

艺校

机会更喜欢眷顾有天赋的人，哪怕没有准备。陈艺从小在歌唱方面就表现出超出常人的天赋，从幼儿园到中学毕业，每年的文艺演出都有她的独唱。1987年，她上初三那一年，浙江省艺术学校越剧班在全省招生。陈艺当时对越剧并不感兴趣，觉得它的的笃笃的，只有老年才喜欢。但是一想到“可以改行唱歌”，尤其是可以回到杭州，她就增添了勇气和动力。

当时中学里有一个音乐老师，是整个煤矿最通音律的人。陈艺的父亲就去问这位老师能否给女儿辅导一下，想不到她却很不屑地拒绝了，临走冷冰冰撂下一句话：“艺校可不是想上就能上的。”这话极大地刺激了要强的陈艺。当时招生的条件不要求考生懂越剧，只要天赋好就可以了。在历时1周的考试中，陈艺凭借她天然的嗓音、优良的乐感和上佳的外形，从1万多名考生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幸运的30人之一。在得知女儿被录取的消息后，沉默寡言的父亲就说了一句话：“你真争气！”这话让陈艺感喟受益至今。是啊，世界上有哪个儿女不希望从父亲的嘴里听到这句话啊？

当时位于杭州黄龙洞的浙江省艺校是很多明星的摇篮，但这里并不是传说中的仙境乐土，陈艺四年的艺校学习之路并不平坦。进了艺校，她才发现，长广煤矿是一个多么单纯而美好的地方。在煤矿，无论是干部、工人、老师、医生的子女，大家只用成绩说话。到了艺校，陈艺遭受到人生第一次打击。在这里，每个人都在争奇斗艳，比谁更乖巧，谁更能讨老师的喜欢。陈艺来自闭塞的煤矿，一张白纸，接受能力慢，缺乏自信心，最要命的是她沟通能力不强，不爱表达，也不敢表达。“我现在这么能说，完全是老公给我的无形资产。”陈艺说。

陈艺在学校是一个不受宠的学生，无论什么演出，她都只能分到B组。“有的老师，居然说我的音色不好，要把我退回去。天哪，我心里说，如果我的音色不算好，那怎么样才算好？”

毕业时，有两个大戏，陈艺心想总有一个戏自己会被分到A组，结果还是一个B组，一个伴唱。即便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伴唱，陈艺也唱得有声有色，打动了前去招人的伯乐。就这样，1991年，她被分配到了浙江省越剧团，那一年她19岁。

歌厅

进入省越剧团的那一刻陈艺感到很骄傲很自豪，她告诉自己这将是一生为之努力的事业。然而，很快她发现事与愿违，团里没有主要角色分配给新人，她只能跑跑龙套。作为一个70年代出生的姑娘，在团里当她从男人眼前走过的时候，甚至紧张得不会走路，开会想去个洗手间都不敢开口。但是她很快发现，有不少同学已经谈起了恋爱。“她们谈的都是自己的团里的灯光、舞美，有什么好谈的！”陈艺这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为了不荒废光阴，也为了生计考虑，陈艺在在业余时间选择了去歌厅唱歌。当时正是中国甜歌流行的时候，杨钰莹等人都是那个时候出道的。后来经老师推荐，陈艺与当时如日中天的太平洋音像的人认识，在录制了一首甜歌《茶山情歌》后，太平洋音像准备跟她签约。这对于当时想成名的女歌手来说是个巨大的诱惑。要知道那个时代，甜歌皇后李玲玉的一盘《红太阳》，可以卖出800万盒。

“当时我想，我刚毕业，事业还没开始，越剧这口气还没有出，又要放弃杭州，放弃越剧，放弃父母，放弃的东西太多了。另外，当时有个感觉，如果去了广州，会被潜规则。当然潜规则是现在的叫法，你想，一个女孩到那边，谁帮你？还不得投奔男人。刘晓庆那么红，都没有个完整的家庭。我可不想漂泊。于是，我说我要回去问问我妈。在广州只录了张个人专辑《女儿船》，就继续回来唱我的越剧了。”陈艺很庆幸地说。

陈艺曾在西湖的游船上唱过，每唱4首歌赚15元，她也唱过很多歌厅，在九十年代初，她曾经创下过一晚上收到价值1万多元花篮的纪录（个人提成30%）。当时有不少客人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送花篮，陈艺看穿他们的意图，坚决拒绝去吃夜宵。“唱歌厅对我来说，最大的难处是应付客人，怎么逃。好处是积累一定的舞台经验，也算是一种历练。钱是赚到了，但是我的老师不开心了，他还是希望我成为盒带歌手，我说，我要生活的。光越剧是很清贫的。我也很孝顺，我也希望父母过好日子。”

歌厅生涯，让陈艺提前过上了好日子，到后来，她甚至开着跑车去歌厅唱歌，为的是过把瘾。但是，唱甜歌对她的专业又是一种妨害，由于长期使用流行唱法，她的越剧唱功受到了影响。如果不是接下来在生命中遇到两个重要的人，陈艺很可能只是一位名扬下城区的歌厅歌手而已。

越剧

1997年，著名越剧大师傅全香收陈艺为关门弟子。老艺术家一生谦卑，她是看上了陈艺这棵好苗子，希望她能实现自己未竟的越剧理想。傅全香有两个愿望，希望有朝一日把《复活》和《茶花女》搬上越剧舞台。

2002年，陈艺拜师五年之际，举办了一个名为《放飞》的越剧专场演出。期间演出了一个折子戏《茶花女·为爱弃爱》专场结束之后，很多专家觉得《茶花女》可以排成一出大戏，并且特别适合浙江越剧团这种男女合演团来演出。又经过了5年的等待，2007年团里终于决定排《茶花女》。

排练进行得很顺利，得遂所愿的陈艺在排练中加入了很多创新的东西，包括抓住女主角玛格丽特的内心体验，并在唱腔中融入了花腔女高音。傅全香一直关注这出戏，并为之出谋划策。陈艺邀请她看排练，她说五楼太高了，还是过几天来看彩排吧。想不到的是，造化弄人，就在《茶花女》开演前几天，傅全香老师突然因脑梗阻病倒了。

陈艺忍着悲伤与落寞演完了《茶花女》，并获得了第十届浙江省戏剧节剧目奖和优秀表演奖。当她把获奖消息告诉老师时，傅全香说：“以后有机会即使坐着轮椅也要去看《茶花女》的演出。”

陈艺难忘师恩如海，在傅全香丧失吞咽功能之前，连续四年让自己在上海的玲珑小镇每天给老师送一次饭。她还常去看望老师，陪她聊天。虽然老师已经无法吞咽，她还是把老师爱吃的水果榨汁，送到舌尖，唤醒她对美好食物的记忆。
老板（娘）

在艺校同学们轰轰烈烈谈恋爱的时候，陈艺就定下了自己的目标：先赚钱，后恋爱。而她给自己制定的恋爱原则是：此人要有事业，要有一定经济基础，要有正常的生活、有工作、有追求。

1998年，陈艺跟比她大17岁的汤小兔走到了一起。汤小兔并不属兔，只因为算命的说他五行缺土，所以改名“小兔”。陈艺说看上的不是他的财富，而是他的做人。汤小兔是社会大学毕业的，做人很江湖，也是苦日子过过来的人。为了跟丈夫有点共同语言，陈艺去杭州大学读了个酒店管理专业。也是机缘巧合，当时南山路有家酒吧不景气，有人问陈艺夫妇愿不愿意盘下来，于是有了第一家玲珑小镇。整个店的设计，她都整体把关，把一些硬的东西除去，用各种软装饰。温馨、轻松，用傅全香的话说“文商结合”，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女人开的店。

尽管是老板娘，陈艺并不介入新开元的管理，相反，作为玲珑小镇的老板，一笔一画她都要自己去做。她给我们展示了即将开张的西湖文化广场店，这家店增加了很多戏曲元素，她专门拍了一些舞台照片，请设计师画成手绘插图，在等位区的窗口，放了一块投影玻璃，除了放玲珑小镇的宣传片之外，还放一些戏曲的宣传片。“不过，我不敢用力过猛，戏曲做得不好，很容易土。”

陈艺说，越剧是她的第一舞台，餐饮是她的第二舞台。她会端亲自端盘子、点菜、收银。有一次，南山路店里来一桌北京顾客误以为她是服务员，问她工资多少，愿不愿意到北京发展。

作为老板的陈艺把戏曲舞台上的灵动带到了餐馆里。店里的菜品是她参与设计的，其中“菠萝油条虾”是逢客必点的镇店之宝。菜肴的照片也是她自己拍的，除了不下厨，她什么都干。

“当小女生挤破脑袋，终于等到一个位子，坐下来叽叽喳喳带着满足感点菜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开心，我为她们打造了一个愉悦的就餐环境，这是我最大的快乐。”

陈艺说自己并不想靠玲珑小镇来赚钱，只想把它当成自己的一个作品。对于旗下的300多名员工，她总是给予适度的关心。她经常给新来的员工以鼓励，叫他们“慢慢来，胆子大一点，不要害怕。”对于核心员工，她报酬丰厚，开新店大家有股份，要让大家都有奔头。

“事业是大家的，我要用他们的理念和他们的责任心。”

陈艺说

我有了钱之后，很多人觉得我唱越剧是玩票。我很生气，我又不是票友。

评上一级演员的时候，有人匿名举报我，说我有钱。

只有在越剧这个领域才能找到自我，有师恩在，有责任在，有使命在。但如果没什么钱，可能在舞台上守不住。

在团里，我所寻找的是一种归属感，大家不用解释，不用攀比。我想让大家知道，我没有变啊。我最喜欢下乡演出，喜欢吃刀削面、玉米、番薯、土豆这些粗粮。

跟团里的人在一起很放松，我们有共同经历，不用解释过往。现在多了一个身份，老板娘的身份，特别不舒服，我喜欢以前的人，看到以前的人都会哭的。

很想帮团里，但有时候又怕好心办坏事。团里有公家扶持着，我没有这个使命。但如果哪天团里改企了，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尽一份力的。

我很愿意为越剧做些事情，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没落。

戏迷，喜欢我们是你的权利，但你不能侮辱我们。戏迷对我们来说，最好不要特别熟络，那样我们连私生活都没有了。

我最大的优点，就是我善良。

我准备生一个孩子。

感谢牛头山，感谢艺校。

每写一篇要哭很多次，我不想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