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是中华文明的奇迹与骄傲。从魏良辅创昆腔水磨调,梁辰鱼按昆曲的声腔格律写剧本《浣纱记》,传奇这种文学和戏剧的新体裁迅速崛起,出现了大批与昆腔音乐相得益彰的优秀剧作,将中国文学推向新的高度。昆曲为文人写作提供了新的表达方式,但昆曲并不仅仅是文人的案头书写,同时更指一种独特而精致美妙的演唱,并且恰因其演唱的魅力而迅速传播。同时,昆曲更是舞台上的表演,尽管舞台表演规范的形成与成熟比音乐、剧本略晚,历经几代文人与艺人的共同努力,最迟至清代乾嘉年间,昆曲在表演上已经臻于完备。这个时代的昆曲,文学、音乐、表演三者在美学上融会无间,充分体现了中华文明中雅文化的理念与精髓。
昆曲辉煌的历史足以自傲,但近代以来昆曲传承之颓势也毋庸讳言。清末以来,痛感昆曲传承危机的呼声就已渐次响起,20世纪20年代苏州昆剧传习所的成立,更是那个年代的文人雅士与有识之士共同努力的成果,幸有传习所培养的一代“传”字辈演员,昆曲才有可能在今天持续相当高的表演艺术水平。也正是因为有“传”字辈艺人,20世纪50年代初的上海戏曲学校招收的两届学生才有成材的可能,而包括俗称“昆大班”、“昆二班”的这两届学员,以及其他地区相继培养的优秀昆曲演员,恰是从20世纪80年代直到今天,昆曲得以薪火相传最重要的基础,而这一代优秀艺术家直接收徒传艺,更是让昆曲至今依然可以当之无愧地代表中国舞台表演艺术最高水平的主要原因。
对昆曲而言,当下最急迫的任务仍然是表演艺术领域的继承,现在是,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也是。昆曲的衰落当然是有历史原因的,既然它是雅文化的美学追求的浓缩、代表与象征,雅文化的堕落就必然导致它走向衰落;而20世纪世界范围内的文化重心下移现象,更让昆曲几乎遭遇灭顶之灾。我们可以感慨这人类文化的尴尬,却必须直面摆在昆曲前路上的这无法变易的事实。但昆曲之幸,也恰恰就因为它是中国雅文化的结晶,从清末到当下,中国的文化人以坚毅的担当,肩负起拯救昆曲的重任,携手并引导艺人保持着对昆曲美学的坚守,才使昆曲的香火一脉永继,直到今天。这种文化人的历史担当,从晚清年间北方和南方热爱昆曲又谙熟声律的曲友们为昆曲传承历尽艰辛,到数年前在昆曲界海内外一百多位文人的公开陈情,都对昆曲近现代以来的赓续,起到了不可估量的重要作用。尤其在台湾,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两岸开放伊始,就有一批学者持续不断地促使推动大陆昆曲业者保护与弘扬昆曲传统风范;而白先勇除打造了众所周知的青春版《牡丹亭》,还每年特别安排费用,资助苏州昆剧院的优秀演员们向前辈拜师、求艺、学戏。这些都体现了不同时代中国文化人对昆曲传承的强烈的责任感,就在很多同样传统深厚的剧种纷纷在文化变易进程中湮没、断流的同时,昆曲却可以躲过重重劫难,传承至今,实属万幸,更是历代文化人如精卫填海般前赴后继、无私奉献的结果。
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尽管昆曲作为一个特殊的剧种仍然存在,但是从艺术和美学的角度看,它还有太多需要充实、提升和改进的空间,而这些都有待今人继续努力。这样的努力不能仅依赖于文人,更需要现有的多家昆剧团的演员将传承昆曲的理想实现在舞台上,而要把文化人群体高水平地传承昆曲的愿望化为舞台上实际的表演,所需的不仅是论证继承传统的重要性与急近性,更需要新一代昆曲传承者长时间持续的功法与剧目表演训练,还需要通过无数次舞台实践将传统技艺化为实际的舞台风貌;需要由昆曲传统的拥有者——优秀的表演艺术家通过言传身教,通过口传心授,将昆曲表演中最精微的要义传递给下一代。经过多年的理论重建,又得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遴选推动,我们正在试图让社会更大程度地接受认可传统继承的意义,而我们今天还需要继续努力创造必要的社会条件和良好的时代氛围,让剧团及演员有足够的信心与耐心,在长时间刻苦练功的训练和经典剧目演出时,能保持良好的心态,如此方有可能尽最大限度保证昆曲的有效传承。
从清末到当下,昆曲传承的关键,始终在于如何将明中叶以来渐次形成的昆曲表演规范,尽可能完好地传递给下一代。在这个过程中,文人与艺人始终是传承的主体,这里特别要提及各地多为文人身份的曲友,他们既非以昆曲表演为职业,因此可以用非功利的态度对待昆曲及其传统,既比需从小接受职业训练的演员更能理解昆曲的文意和严格的音韵要求,同时不断能避免在激烈的演出市场竞争中观众与经营的压力,因此可以更无挂碍地追求昆曲传统原汁原味的承继。曲友也有其局限性,他们的舞台经验相对缺失,对技艺精湛的舞台表演艺术家创造性地演绎经典的可能性与价值,缺乏客观公正的评价,所以有时也会妨碍昆曲有效传承。
在这样的背景下,多年来政府作为文化领域的第三极,影响力急剧提升,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其得其失,实属一言难尽。仅限于传承领域,此前政府主办的各类艺术展演活动,对昆曲艺术传承并没有足够的关注。我们不必简单化地批评近年各级政府相继举办的昆剧艺术节,如果以更积极的角度看待各种形式、各种范围的昆曲展演活动,不妨对这些展演以及政府颁发的奖项对演员投身于昆曲事业的鼓励作用,予以足够的认可;但我们确实需要思考如何更好地设计各类展演活动的内容与导向,确保昆曲的当代发展走在健康的路上。从这个角度看,正在北京举行的“2013全国昆剧优秀剧目展演”活动比以前历届昆曲展演,更体现了传承的指向,因而也就体现了更健康的文化理想。昆曲的传承历史,一方面是一代又一代优秀的表演艺术家,另一方面是昆曲数百年历史中留下的经典杰作,两者共同构成了这门艺术的伟大。假如从昆曲成型的明代开始,每一代艺人都不愿意正视前辈留下的经典剧目,要将这份传统推倒重来;假如昆剧传习所的创办者与老师们没有将乾嘉以来最流行与最重要的剧目当作教材,用它们培养“传字辈”演员;假如在“昆大班”、“昆二班”的求学阶段,学校为他们安排的课程不是模仿与学习传统剧目,而是让他们成天为新剧目创作奔波,到处参加各种展演或比赛,那昆曲完全不可能有今天,即使它仍然可以被称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它的文化含量与艺术水准,也会大打折扣。因此,以往举办的多届昆剧艺术节,实存在许多值得严肃、认真和深切反思的问题,更坦率地说,希望通过新剧目汇演的方式促进昆曲的发展,改变昆曲困难的局面,实属缘木求鱼,更是南辕北辙;只有更重视传统剧目的舞台演出,才是昆曲传承的正确路径。
若论传统的继承,昆曲界可能比其他大多数剧种都做得更好。昆曲当代传承中最有代表性的成就,不仅包括在短短几年里,老一代表演艺术家把数以百计的经典折子戏的表演规范传授给了新一代演员,同时更包括优秀的表演艺术家们按照传统所“可能”有的方式,重新“捏”出了《牡丹亭》《长生殿》《铁冠图》等经典剧目中相当部分早就失传了的折子,丰富了昆曲的表演遗产。但我们如何以更大的力度,鼓励剧团以及演员按传统表演艺术的美学原理继承与发展昆曲,依然是个难题;如何更好地处理继承传统折子戏与新剧目创作之间的关系,在多年争论不休后,还不能说完全达成了共识。就以五届中国昆剧艺术节为例,如何评价那些显然不符合昆曲的文体、体裁与表演规范的新作品,依然经常困扰着昆曲人。这些显然与真正意义上的“昆曲”风马牛不相及的作品,不仅仍然频繁出现在以“昆曲”为名的展演活动中,更令人难堪地频频获奖。而真正值得忧虑的不只是在奖项泛滥的年代里这些作品的获奖,还在于它产生的负面作用——诱导昆曲界的后起之秀们放弃刻苦的训练,转而走上用背离昆曲美学的方式快速成名的捷径,这样的结果,既为我们所不忍看到,同时更是传统文化艺术的悲剧。
简言之,我们需要重新厘清“优秀剧目”的内涵,要深刻认识到,只有当代演员拥有高水平地表演经典剧目的能力,才是最具文化价值与艺术价值的戏剧传承。同时,只有最大限度地致力于将前辈昆曲名家的表演艺术能力传递给下一代,昆曲才有未来。在我看来,“2013全国昆剧优秀剧目展演暨首届当代昆剧名家收徒传艺工程汇报演出”活动的意义就在于此,当然我们更期待经过更多类似的展演,让昆曲界内外的行家与普通观众,看到什么才是真正优美的昆曲,哪些是深刻体现了中华文明之精髓,同时又能让今人迷恋的文化精品,从而,更清晰领悟昆曲发展的健康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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