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先生是京剧梅派艺术的创始人,也是具有国际知名度的中国演员。他在《顺天时报》评选“四大名旦”时,以综合总分独占鳌头,在京剧历史上,更有“集大成”的美誉,但相对其他旦角演员如程砚秋、黄桂秋、尚小云等人,梅先生的艺术个性并不突出,何以在谭鑫培之后,惟有梅先生成为公认的“伶界大王”?
曾与梅先生同台过的艺术大师俞振飞先生,这样评价梅先生的艺术:
他的艺术,以博大精深而著称,我很难用简单的语言概括出其特点来。我十分欣赏他在舞台上那雍容华贵的品貌和仪态,欣赏他那“宛若游龙,翩若惊鸿”的舞姿。他的风格典雅大方,秾纤得中,体现着一种典型的古典美。这种美贯彻在他的整个的演出中。(《梅兰芳和梅派艺术》)
俞振飞先生是一位学者型的演员,他对梅先生艺术特征的精当概括,是因为他对中国诗学传统有深切之体悟。中国诗追求“温柔敦厚”,这也是一种中庸之道。梅派艺术最大的特点就是“得其中”,是温柔敦厚的从容中道。曾有一位摄影师问俞振飞先生,拍梅先生的剧照,不管从哪个角度,都是一幅美的塑像,这是什么道理?俞先生经过长期与梅先生同台,终于理解到,梅先生的唱腔和他的身段动作,都是“圆”的。“不仅静止的亮相是‘圆的’,他在动作的行进、组合过程中,各部位都是‘圆’的。”(《梅兰芳和梅派艺术》)这种圆,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结果,是对“温柔敦厚”的诗学传统深切理解后的舞台实践。
温柔敦厚,无过无不及,这就是梅先生的艺术追求,这是纯然的古典美。有一阶段,他演《奇双会》中的李桂枝,曾经把哭泣的脸毫无遮掩地展现在观众的面前,但很快他就知道这种过度的表演不符合古典审美蕴藉的要求,于是及时回到古典传统中去。
梅先生演《宇宙锋》、《贵妃醉酒》、《打渔杀家》、《水斗》、《断桥》、《玉堂春》等传统戏,使之高雅、抒情而富诗意,演新戏《生死恨》、《抗金兵》、《穆桂英挂帅》则洋溢着爱国激情。他所塑造的具有反抗精神的女性形象,一般都很成功,这是因为他真心爱着这些人物形象,通过刻画人物的内心,来感动观众。这样的表演,其背后是中国古典诗学重寄托、情在辞先的思想。
明人胡应麟《诗薮》把诗人分为大家与名家,说大家是“具范兼镕”,名家是“偏精独诣”,梅先生正是一位能把旦角行当的多种艺术风格、表演的多种技巧熔于一炉的具范兼镕的大家。在梅先生的表演当中,歌、舞和戏剧动作被结合得天衣无缝,唱、念、做、打的基本技巧,也以梅先生结合得最完美。
欣赏梅先生的表演艺术,常让人想起北宋词人周邦彦。梅先生的艺术富丽精工,与周邦彦词的语言风格十分相似。除此之外,张炎认为,周邦彦《清真词》“于软媚中有气魄”,近人王国维说《清真词》,“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梅先生的戏,像《抗金兵》这样的为民族英雄鼓与呼的戏不论,最典型的就是《宇宙锋》,女主人公赵艳蓉坚决而又机智的抗争,是梅先生内心刚直不阿的性情的体现;《霸王别姬》则是一部伟大的悲剧,展现出女性温婉形象下崇高悲壮的灵魂,相比莎士比亚的悲剧,一点也不逊色。但他的唱腔又绝不剑拔弩张,像《女起解》中的“玉堂春忍悲泪忙往前进”、《宇宙锋》中的“我这里假意儿懒睁杏眼”、《三娘教子》中的“见灵堂好一似深宵梦境”,这些脍炙人口的唱段,都是拗怒中自饶和婉的典范。
中国诗学、中国古典美学都特别注重雅正。梅先生的艺术追求,就是雅正的。像《贵妃醉酒》这出戏,老年间的演出有杨贵妃对裴、高二力士进行挑逗的内容,梅先生的表演,就净化了舞台上一切庸俗、丑恶的东西,使之成为表现宫廷贵族妇女心灵苦闷的经典诗剧,传递出的是对古代不得自由的女性的伟大同情。而《宇宙锋》这出戏,赵艳蓉装疯唱的一段反二黄,其中有一句“随我到闺房内共话缠绵”,梅先生1929年演唱的版本是“随儿到红罗帐倒凤颠鸾”,两相对照,前者雅,后者俗,这固然有身边文人的影响,但也要梅先生有自觉的追求雅正的艺术理想,才会有这样的实践超越。
中国文化、中国古典诗学何以特重雅正?这是因为,雅代表着人类灵魂所能到达的高度,意味着人性除了单纯的感官满足,更有向上的义务与需求。民国年间的诗学大师黄节指出:“夫雅废国微,谓无人服雅而国将绝尔。国积人而成者,人之所以为人之道既废,国焉得而不绝?”(《阮步兵咏怀诗注自叙》)雅不仅是诗的最高标准,也是古典美的最高标准、古典人文精神的最高标准,是生命成长、人格完成的标杆。雅意味着更久远的时空传播,它不媚于一时的风尚,而是遵循恒久的中道,在历史的星河中放出自己的光亮。梅兰芳的表演艺术,与中国古典诗学、古典美学的传统是高度一致的。自觉地追求雅正,追求中庸,这便是梅兰芳表演艺术不朽的奥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