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幽兰香盈盈——看李君梅演《锁麟囊》

空谷幽兰香盈盈

陕西省戏曲研究院艺术研究中心主任戴静

辞旧迎新之际，省戏曲研究院青年团新排剧目，由一级演员、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李君梅领衔主演的秦腔《锁麟囊》与观众见面了。这部戏本是程派艺术的扛鼎之作，尽管在经历了70多年悲喜沉浮后依然广受人们热爱，但毕竟是一出故事家喻户晓、艺术风格鲜明的京剧剧目，程砚秋及其传人那如泣如诉、若断若续的唱腔特点，深入人心。火爆的秦腔如何移植这出文采斐然、精妙传神的戏？高亢、激越的旋律如何能演绎出阴柔、沉稳的韵味？难以想象。当并无很高期待的观众们带着一丝好奇走进剧场时，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竟被李君梅给彻底地征服了。连日来，《锁麟囊》在古城迅速蹿红，演出场场爆满，一票难求，演出中场内时而一片寂静，时而掌声爆棚，等到全剧结束，演员谢幕，沉浸在审美愉悦之中的人们纷纷放开嗓门大声叫好，神情亢奋地啧啧赞叹，久久不愿散去。在跌宕起伏的急管繁弦中，君梅以娇俏的扮相、婀娜的身姿，端庄、内敛而光彩夺目的表演，沉静、凝重而又甜润、清亮的嗓音和表现力、爆发力极强的唱腔，演绎了一段动人的传奇人生，将大家闺秀薛湘灵的形象完美无瑕地留在了舞台上。

《锁麟囊》原是上世纪40年代由剧作家翁偶虹应程砚秋之约而作的京剧剧本，故事题材取自《剧说》。剧情讲述的是，登州薛老夫人娇生惯养的女儿薛湘灵性情骄纵，出嫁前为置办妆奁左挑右选，调来换去总不满意，薛老夫人按照当地习俗送女一个锁麟囊，并在囊中装满珠宝以安抚女儿情绪。当年六月十八日薛湘灵出嫁，中途遇雨在春秋亭暂避，巧遇同时出嫁的贫家女赵守贞。贫富相遇，境况迥异，赵守贞触景生情，因感怀身世凄凉而不禁啼哭。薛湘灵派仆人几番询问，得知实情后心生怜惜，遂慨然将价值千金的锁麟囊隔帘赠与对方。六年后湘灵携子省亲，归途中登州突发大水，湘灵财产尽失，与家人离散，独自漂流到莱州，为生计所迫来到卢员外家为仆，侍奉小少爷。一日，湘灵伴卢子在花园游戏，偶至园内小楼，发现锁麟囊被供于楼上，百感交集。卢夫人即赵守贞感念薛湘灵当年赠囊的义举，于是设宴礼敬，与她结为金兰，并助其一家重圆。这部戏并不仅仅是一个因果报应的寓言，它的内涵其实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它昭示的是大千世界的人生百态，讴歌的是人性中最珍贵的闪光点，蕴含着丰富而朴素、深刻的真理。

幕启，最先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是薛府上下乱作一团的仆人们，他们为了薛湘灵的嫁妆而东奔西跑，忙得人仰马翻，薛湘灵的挑剔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她稍一使性便足以让阖府不宁。母亲为哄得女儿高兴，给她的锁麟囊中装上了“翠玉手镯，碧玉簪，宝石龙凤赤金链，珍珠玛瑙一串串，红色珊瑚绿猫眼……”等等一大堆珠宝首饰，由此可见，薛湘灵生活在一个怎样的富贵之家。而她只在人们的千呼万唤中，简短地留下一句“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的心情别样娇”，就出嫁了。这只是一个背景交待和铺垫，故事并不始于这里，而是那场大雨中的邂逅。

同样的花样年华，同样的青春容貌，又在同一天出嫁的两个女子的命运，被一场大雨纠结在了一起。薛湘灵华丽的轿子和百万妆奁，对赵守贞不能不说是一种刺激，她深刻地感受到命运的无情嘲弄，体会了自己的寒酸，不禁悲从心来，痛哭不已。轿子里的薛湘灵听到哭声，心中不由起疑：“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哪有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如果说，这一番富有哲理的话，透过娇嗔的外表，清晰地描绘出湘灵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本来面目，那么事件下面的发展就令人对她刮目相看进而肃然起敬：“人情冷暖非天造，何不移动半分毫。我今富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只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轿子里的薛湘灵把身边唯一能够拿到的值钱物件——那件锁麟囊连同里面的各式珠宝都倾囊相赠，送给了赵守贞。要定定地“坐”在轿中，完成揭示人物个性的任务，使观众从前场对这位大小姐的反感中，转变并升华为认可和敬佩，需要表演者极强的功力。李君梅的这场戏无疑是成功的——湘灵的善良悲悯、慷慨豪爽以及对财富的漠然，都如剥茧抽丝般细腻地呈现在观众面前，生动准确，真切可信。
转眼过去了6年。依旧花容月貌的薛湘灵携子省亲，不料登州突发洪水，冲散了亲人，冲毁了家园，湘灵孤苦伶仃，沦落为仆，际遇之变何异天上人间？人生难以预料的起伏转折，却难以压垮湘灵与生俱来的高贵——这是李君梅赋予人物的独特气质。在人物唱腔、念白中，她并未刻意煽情，去张扬自己的悲苦，更没有以悲戚来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即使沦为老妈子，也还是贯穿着高贵者的沉静淡泊与大气坚忍的力量，这力量不是千军万马的喧嚣、三山五岳的厚重，却彰显着透彻、精辟、启示和宽容。最难得的是，遭遇这样的变故，湘灵没有怨怼，却开始自我反省：“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因。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除了拥有一颗平凡的善心，薛湘灵更让人怦然心动的是，她对人生中的任何一次相逢都投注了情感，没有欺骗，没有冷漠，也没有嘲讽，这也许就是“人之初，性本善”最本真的注解和体现。及至朱楼发现锁麟囊，守贞问明缘由，好人终得好报，剧情一波三折，层层推进，勘破世情、耐人寻味的唱词，与君梅抑扬顿挫、婉转动人的行腔有机交融，可谓珠联璧合。

与其他版本的《锁麟囊》相比，李君梅演出的这个秦腔版本增加了“寻亲”一节，一级导演徐小强在参透、汲取程派神韵的基础上，进行了符合秦腔特点的艺术再创造，使之充满节奏感、形式感、抒情性和爆发力。一级作曲罗新昌不仅保留了秦腔浑厚苍凉、慷慨激昂的特点，还为人物设计了大段雅致柔媚的唱腔，大大拓展了秦腔的表现力，使人物形象更为饱满。当然，最为出色的仍属主人公扮演者李君梅的表现，她那娇艳的妆容，传神的双眼，水袖的飘逸，卧鱼的沉稳，调动了全部艺术手段，将其都化为对人物生活状态的准确体现，对人物入骨三分的凝练刻画，不容增减一分，引人再三回味。君梅超凡脱俗的气质，甜美空灵的声音，节奏精到的道白、委婉顿挫的行腔，为火爆的秦腔注入一丝清凉，使通俗的剧种登上典雅的殿堂，整部戏的艺术境界犹如一首绝妙的好诗，浑然天成。

作为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秦腔“四小名旦”之首，李君梅堪称青年演员中的佼佼者。但她在荣誉面前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拥有着一份不为外界所干扰的执著和沉静。这份沉静使她在纷扰复杂的茫茫人世中保持定力，坚守信念，矢志不渝地向着自己的目标迈进。（《陕西日报》1月12日第六版秦岭副刊）

戴静，大学文化，副研究员。陕西省戏曲研究院艺术研究中心主任，兼任《戏曲艺术》副主编，陕西省戏剧家协会理事，评论家协会会员。自1999年从事戏剧理论研究工作至今，先后在《中国文化报》、《中国戏剧》、《陕西日报》、《西安晚报》、《西安日报》、《三秦都市报》、《当代戏剧》、《风云人物》、《艺术界》、《戏曲艺术》等各类报刊发表报道、评论、人物专访等近百万字；论文先后荣获“首届中国秦腔节戏剧观念暨秦腔艺术理论研讨会”一等奖；陕西省“陕北文化理论研讨会”三等奖；“西部地方戏发展论坛暨第二届中国秦腔节理论研讨会”一等奖、二等奖；“二00四年陕西省艺术科学优秀成果三等奖”；第四届、第五届省艺术节理论研讨会二等奖；2006、2007年，两度获省委宣传部颁发的“全省宣传思想工作优秀调研成果优秀奖”。著有戏剧评论文集《耕耘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