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兴华先生在其《视觉化会成为代表时代的书风》(《东方早报·艺术评论》2013年12月16日3版)一文开头便说:“最近几年,书法界一般研讨会都会谈到视觉化的问题,多数持否定意见,理由大同小异,不是说出于浮躁,就是说因为功利。”沃先生很坦率,承认自己的多年主张被书坛“多数持否定意见”。沃先生自谓其意见被否定因为“浮躁”和“功利”。沃说之谬,盖因其对中国书法本质认识之偏,及对全球化背景下中国书法发展道路规擘之误。
中国书法的当代处境,确实面临诸多问题。在起步之初,又遭遇“全球化”的笼罩之势。实用书写演变而成的中国书法,面临着空前危机,这确实是越来越明显的现实。寻找因应之策,已成书法学术之重要命题。只有对中国书法几千年流变形成之特质具真切认识,才可能在全球化、信息化形势下发撷精华,流传久远。沃文对中国书法文化面临的主要问题,观察是肤浅的,认识是混淆的,其结论也必然是荒谬的。兹就其主要观点分别辩驳:
沃谓:“第一,创作主体的身份变了。……写什么的问题不那么重要了,怎么写的问题也就是表现形式的问题则变得日益重要和突出了。”此说对中国书法历史和现实的概括均含混不确。传统书法家肯定都是文人,但传统文人并非都可以称为书法家。尽管传统文人应科举、酬人事,舞文弄墨成寻常日课,但每朝每代,能够称为书法家者依然历历可数。历朝历代的书法发展,都包括对形式表现问题的演进及突破。以文人和书法家的身份而论,从古至今,亦处浑融之中。沃文将文人和书法家判然两分,这既不符合传统社会的经验,也非今日社会之真实。若论古,王羲之、苏东坡、赵孟頫、徐渭这样的文人是不是书法家?倘论今,启功、沈鹏、王镛、沃兴华这样的书法家是不是文人?倘不能否定,则只能承认,中国的书法艺术,本来就是文人艺术。书法创作主体并未发生根本变化,只是在多年文化颠覆顿荡中,传统文化的气息在当代文人身上日渐稀微罢了。沃先生认为今天的书法家所书就是抄写别人的诗,只是以低层次现象立论。即以上述启功、沈鹏、王镛三位而论,他们就经常书写自己的诗,而古代书家,若祝允明、王铎,书写古人之诗竟多过自己之诗,只要读读他们的作品集就可知晓。若照沃文,孰今谁古,岂非错位?尽管千秋渺漫,人物湮淘,但书与诗并未完全分离,书法创作的主体与表现形式并无根本变化。生造变化以应己说,剪裁古人以合私议,不免自陷其悖。沃先生应该想一想,己说之不行,是批评者不解,还是自己不通。
沃文谓:“第二,书法功能的转变。视觉表现的要求自然会越来越高。”
沃文将浑融完整之伟器,分割为片段支离之零件,然后对手上的小把件随意贴上标签。作为艺术品类,审美愉悦当然是其主要衡鉴标准。中国书法是具有特殊介质的艺术,其审美愉悦的实现是融合性的,绝非简单的视觉表现。即以文本和图式的关系而言,若《兰亭序》,既是文本的,也是图式的,故其为艺术品。古人看它发生审美愉悦,是美书,今人看他也绝不会变为丑书。若《怀素自叙》,使人骤见惊绝,在中国书法中堪谓视觉刺激发挥淋漓之极品,但依然未离开文本。古人不仅观书谓之“读”,观画亦同。但此“读”非沃文之“读”,是潜心入神之“读”,是物我相融之读。越是读得深入,审美愉悦越持久。沃先生说现在的书法都是“看”,没有读的必要了。这其实正是当下书坛浅陋浮躁需要大力纠正的弊端。如果书家之作品根本不准备让人读,只是因为它经不起“读”,最终也经不起“看”。怎样对经历了重大伤害的民族文化补苴培养,需要长期努力,而随意将最浅表的因素夸张为根本,最终将伤害书法艺术。当今书坛,鱼龙混杂,泥沙俱下,需补之功课多矣,但人们的基本常识还在,良知和感觉的底线还在。沃先生应该想一想,是你自己的审美观念有悖人情,还是反对你的人都不懂“审美愉悦”?
沃文谓:“第三,交流方式的改变。……现在主要是展览会,作品要想脱颖而出,就必须强调创作意识,强调视觉效果。”
这其实是在传授参加展览得奖的秘诀,也承认了刻意制造的“视觉刺激”远离了书法艺术因长期修炼达于“精熟”而自然形成的美感,纯属小道旁门。古代虽然没有今时之书法展览,但书家文士之间的交流,交流之中的博弈,推动着书法艺术的发展。即使以书法形制而论,明末王铎、倪元璐、傅山等书家的丈二巨制已不鲜见,视觉刺激、形式构成之类因素,在他们的作品里也早已存在。今天以展览为主要形式的书法表现,对书法家的要求更高而非更低。一个展览,总要展出几天或更长时间,其间就是对作品和书家的公示,有心人会反复观览琢磨,这比起古人的案头清玩,“读”的成分实际更加浓厚。以视觉刺激为书法第一要素,只是对付在大量投稿面前秋波一瞥若阅兵的评委的投机之术。书法艺术丰富性的展示绝非简单的视觉刺激,所谓视觉刺激,是所有动物都可以感受的初级生理反应。书法作品在展厅里接受观众,自然需要醒目,但远非书法作品成功的根本。沃先生,现在许多入展获奖者,除参展不问余事,长此以往,侥幸而荣膺书法家头衔者若过江之鲫,真正能够对书法艺术深入肯綮者遗留几许?中国书法艺术的长期发展又将伊于胡底?
沃先生竟然拿现在的环境变化说事:“展示空间的改变。……现代装潢特别强调设计,书法作品要进入这样的展示空间,并且与它们的风格相辅相成,相映成辉,就不得不强调整体构成。”
沃文所谓之“展示空间”,究竟是建筑物的外形呢,还是内里?若以外形论,中国美术馆、广东美术馆纯然中国传统风格,而浙江美术馆、陕西美术博物馆则全然西方现代模样,倘与之匹配,岂非展品须移动换形?若以内里而论,各馆均立面白墙,展品又得整齐划一。说穿了,沃先生的“视觉刺激,形式构成”, 无非将书面变成画面,将黑白艺术涂抹成五颜六色,根本是与书法艺术本质内涵关系微渺的败絮空壳。
沃先生为其理论寻找的最后一项根据,倒是触及到现代书法艺术遭遇的根本问题:“第五,计算机普及取代了文字书写,……促进了写实绘画向表现主义与抽象主义的发展一样。”他依然忽略了中国书法的历史。在“造型和节奏的表现上可以更加自由和夸张”,在中国书法发展中早就成为现实,那就是草书的产生和发展,从怀素到王铎,一直有所表现;而草书的兴起恰恰是因为汉晋间“草稿”之实用滥其觞,又因为清代书法之“非帖”而衰微。视觉刺激和形式构成因素,本来存在于中国书法艺术之中,在现代教育及研究条件下,学科细密,如果下功夫对其进行从宏观到微观的具体研寻,也是书法学术之本分,但书法学术研究,就是要对古人在千百年中反复求索澹定而形成的技巧法则加以总结,以期创造发展。但沃兴华却将传统之技巧法则全视为“愚弄”。
如今,书写的实用功能确实因为信息化而面临退位,这必然影响书法艺术的普遍性。但是,又有一个值得分析的现象是,尽管毛笔书写在中国社会中逐渐稀少,但参与书法活动的人群却空前增加。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中国社会文化发展对传统资源的自觉要求,二则为经济体制转型造成的市场效应。书法热延续多年不衰,因为书法可以成为优越的社会职业。在以后的发展中,依然有两方面的问题考验中国书坛,即以经济刺激而成的书法热可以持续多久,若干年后是否还有如此广大的人群基础?另外一方面就是,书法艺术的发展怎样与传统文化的复兴融合,保证中国传统文化之瑰宝不至损害?这两方面因素又互相交融影响,如果民族文化的复兴成功,则书法艺术得到健康发展,创作、研究、展览及相关之书法文化、书法经济也得到可持续发展。倘若中国书法艺术堕入歧途,则虽然表面热闹甚嚣尘上,但衡之长久,必逐渐衰微,对文化复兴之全局亦必发生负面作用。倘如沃先生所预测“视觉化成为代表时代的书风”,则必然是中国书法的灾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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