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大昆剧院团演出八个版本的《牡丹亭》,这是“名家传戏”工程在2014年岁末掀起的又一次昆剧传承和演出热潮,借用曾经盛赞《红楼梦》的一句话,真可谓是“开谈不说《牡丹亭》,读尽诗书也枉然”。盛大的演出规模吸引了海内外的昆剧戏迷观众、曲家曲友,各具风采的演出激起了网友的热议品评,也让这部艺术名作更加真切而广泛地呈现在现代生活中。
毫无疑问,《牡丹亭》是中国文学史、戏曲史上的巅峰之作。在深具古典意味的昆曲艺术中,这部作品实现了艺术与思想的深度表达,也完成了经典与时尚的时代跨越,因此一直被历代昆曲传承者们奉为圭臬。上世纪初,年轻的梅兰芳以这部作品引发轰动,在崇尚花部皮黄的京城剧坛,重续雅部注重品位的欣赏趣味;20世纪50年代初,昆剧院团尚未建制时,相续不断的昆曲曲家们就以这部作品恪守着古老剧种的独特风范;21世纪初,以白先勇为代表的文化人又将这部戏进行了现代品格的重塑,青春四射的演员组合引发持续不衰的“昆曲热”。
应该说,这部作品在文学思想上的深刻性、在表演程式上的示范性、在美学境界上的经典性,使其成为衡量演员艺术程式与内心创造能否兼善,剧种美学品格与文化底蕴能否兼容的重要范本。尤其重要的是,这部作品无论是从创作,还是从历代盛演的状况而言,都形象地展示着艺术高原与艺术高峰相生相长的创作法则。
这应该是选择《牡丹亭》作为展示“名家传戏”工程汇报演出成果,以及检验十年来国家昆曲艺术抢救、保护和扶持工作成果的重要原因所在。持续半个月的演出,荟萃了七个昆剧院团老中青三代演员半个多世纪中传承和创作的《牡丹亭》,诠释出艺术经典与演员再现相得益彰的经验和标准。如果对照十年来昆曲强有力地恢复大戏、折子戏以及建立人才传承机制等诸多举措,即能发现《牡丹亭》的演出实际寄寓着国家对于昆曲后继优秀人才的深切期待。而由中青年演员担纲主演的七个版本,虽然难免稚嫩生涩,但传承自当代昆剧表演艺术大家的表演规范和艺术经验,让这些昆剧后继者具有了独当一面的艺术提升。
不过,七个版本的《牡丹亭》虽是大戏的演出规模,但并非真正意义的全本戏,而是以昆曲折子作为敷衍重点,《游园》《惊梦》《寻梦》《写真》《离魂》《冥判》《拾画》《叫画》等经典折子戏,仍然是各个版本的故事核心,甚至在不少版本中以前五出戏的串联为主,使该剧几乎成为旦行的独角戏。在以行当艺术相互配合为主要特征的昆剧艺术体系中,目前七个版本的缩编演出实际并没有完全兼顾到昆剧整体艺术规律。对照大师版《牡丹亭》(上、下本)中生、旦、净、丑各行当酣畅淋漓的表演,七个版本的角色呈现与昆剧“传承”所具有的行当传承目标存在较大的差距。《牡丹亭》不是独角戏,缺少了行当穿插配合的摇曳生姿,那种人而鬼、鬼而人,“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浪漫境界是不容易得以呈现的,当然,那种动静相间、雅俗相宜的昆剧美学品格也是不容易得以张扬了。
尤其在湖南省昆剧团、永嘉昆剧团这些甚少演出或者几乎不演《牡丹亭》的传承团体中,中青年演员成功演绎《牡丹亭》的经典形象,这对于演员的艺术提高无疑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但是,由上海、江苏“嫁接”而来的昆剧艺术规范,与这些昆剧团所承续的绵延数百年的地域传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冲突和矛盾,演员迁就了来自昆剧名家大家的传承,即意味着对本地昆剧传统的放弃或违背;保持了昆剧的地域风格,则必然要改变“名家传戏”工程所倡导的对于当代艺术经典的学习和传承。这不但是湖南省昆剧团、永嘉昆剧团等地处江、浙、沪昆曲生态区外缘的表演团体所面临的艺术困境,也是北方昆曲剧院等规模较大、传承较好的表演团体所面临的艺术困境,这种尴尬实际缘于对昆曲传承发展中一些根本问题认识的分歧:“昆曲”到底是风格统一,还是风格多元的剧种?昆曲是否还需要保护数百年形成的地域风格?南昆、北昆、苏昆、湘昆、永昆等地域流派应该是昆曲艺术不能缺少的艺术形态,昆剧当前传承、保护的工作实践,无形中通过特定名家的剧目传承,消弭着昆曲的文化多样性,这是令人惋惜的,长此以往,必然会造成昆剧多元艺术体系的萎缩,以及丰富的艺术经验的流失,这是需要引起警惕的趋向。
《牡丹亭》确实是昆剧经典,但要实现昆曲艺术的持续繁荣和发展,实现昆曲艺术的良性保护与传承,却未必是一部作品可以完成的任务。昆曲在历史上通过“曲海词山”式的创作和演出,借助文武兼备、行当齐全的艺术体制和管理体制,依靠经典范式与地方经验的相互彰显,不但实现了数百年兴盛的发展态势,而且也涌现出了类如《牡丹亭》《长生殿》等巅峰巨制,形成“姹紫嫣红开遍”的辉煌局面。这一历史经验需要在当前得到充分的尊重和理解。昆曲保护要实现真正的春色满园,需要将昆曲丰厚的艺术遗产予以挖掘和再现,需要将多元的艺术风格予以张扬和延续,需要将昆剧艺术院团世代相传的经验法则予以珍视和传承。这不但是昆曲应该努力的目标,也是中国戏曲应该选择的保护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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