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潮剧《张春郎削发》晋京献演,我在《北京晚报》发表署名文章为家乡戏张目,文中提及潮剧的历史,信手写了一个模糊的数字。不久后,乡友戏剧家林涵表先生撰文纠正,称潮剧的历史应该是四百馀年,涵表兄怕我难堪,委婉为我掩饰,说是“笔误”。我脸皮偏薄,乃是识得害臊,究竟不是一味地薄,也有厚的时候,那是敢于腼颜(北京话叫腆着脸子)认错,我对林先生说,你多虑了,这类错误我犯过多次,心悦诚服败在真理面前,乃伟丈夫之作为。错误过后,知识加固,我于是记住了潮剧的岁数。无意之间,潮剧的历史成了我这个天边游子触目敏感的课题,尔后出现的多种关于潮剧起源的假说都令我感奋,直到林淳钧吴国钦合著《潮州史》,提出潮剧乃南戏嫡传,经福建泉州传输、光大于广东潮州,与潮州本土艺术(潮州音乐、潮州歌册、民间舞蹈等)结合而生成潮剧,潮剧至今已有580年的历史……呀,这是何等了得的研究成果,可惜涵表兄早已作古,不能奇文共赏、异义相析,同享学术之欢愉。
《潮剧史》从潮剧之诞生论及源流“第五声腔”,其间关于第五声腔立论之执着与坚持、论证之生动和多彩,以及乐此不疲之造势、播扬,是该书至为杰出的学术奉献,势将勒石燕然、千秋立极。何谓第五声腔?第五声腔即潮泉腔(或称泉潮腔),乃独立于四大声腔(海盐、馀姚、弋阳、昆山)之外的第五声腔。林吴合著《潮剧史》不但博采众家之说,上溯源头直至宋元南戏,而且有出土文物以为佐证。1975年12月12日在潮属潮安县一对明代夫妇合葬墓中发现了“新编全相南北插科忠孝正字刘希必金钗记”,这部《刘希必金钗记》写本注明“宣德柒年六月日在胜寺梨园置立”,就是说该剧在宣德七年(公元1431年)六月于在胜寺演出。林吴合著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精神论述了潮泉腔之母体、之孕育,推及潮剧之诞生、之长成,终至风姿绰约,为“轻婉”(屈大钧语)之“宇宙美人”(借用戏曲史论家苏国荣对戏曲之雅誉),从而排除了潮剧起源的许多假说,诸如起源于弋阳腔、起源于正字戏、起源于关戏童等等。顺便补述,潮泉腔(或泉潮腔)是历史的存在,明嘉靖刻本《荔镜记》标示“潮泉二部”,清顺治刻本《荔枝记》标示“时兴泉潮雅调”,赵景深先生言之凿凿:“南戏的发展,除了四大声腔外,应该加泉潮腔。”潮系潮州,泉即泉州,腔以地名,一如海盐、馀姚、弋阳、昆山,自然,闽之泉与粤之潮,畛域相连、方音相近,人文相交通,两隅连一线,便是潮泉。
潮剧的起源提前了一百年,固然提高了历史上长期处于夷蛮之地的潮州人的文化自信心,而令我感奋的意义更在潮剧自身,潮剧自诞生之日始,便是高雅的正声。先从音乐上看,潮剧用的是曲牌体。以早期“演出本”《金钗记》为例,林吴二位做过统计,全剧共用曲牌104个,南曲为主,间有北曲或南北合套,让人有“美人巨眼”之感的是,词曲家雅不避俗,坦然吸纳了相当数量的“里巷歌谣”,为这个剧种注入了生命的活力,剧中曲子虽未见标示“潮腔”,但有些曲子分明以潮州方言叶韵,即所谓“潮汕十五音”音系,有的剧本几可视作“乡土戏剧”,如《苏六娘》,文本甚至用苏六娘家乡揭阳一带的方音入乐,十足“本地风光”。(当然,我从不认为李渔关于戏曲演给识字与不识字人同看,是故宜浅不宜深的戏剧主张,会有恒久的意义,至少不识字的人不可能存留于永远。我只想说明,潮剧的特质是品位从雅,又不避俗,因此潮剧做得到相对意义上的“雅俗共赏”,如斯而已。)再从文学上看,潮剧来到人间便高扬着华夏正声。同样是早期“演出本”的明本《蔡伯皆》,显然是高则诚《琵琶记》的潮剧改编本,而改编者除了对原剧本进行必要的集中和剪裁,更在剧本的文学内涵和人物性格上实现了“质的飞跃”,虽然后人只能以读者的身份去揣度当年的舞台演出,但是人们从文本中分明看到一个迥异于《琵琶记》的蔡伯皆,潮剧里的这个蔡伯皆不隐瞒自家已婚的身份,且理直气壮地向权门拒婚,仅就这一点,这个蔡伯皆便与那些庸才俗士分了个优劣高下。潮剧僻处粤东海陬,仿佛“桐花万里丹山路”,忽焉向天一鸣,果然“雏凤清于老凤声”。
《潮剧史》的另一特色是治学惟劬,持论惟谨,史料尤为翔实。做学问的人大抵都知道,翔实的史料是惟劬、惟谨之所依凭。这本是最基本的要求,只是在当今,这条底线也被学界的“聪明人”突破了,依我看,有重新启蒙的必要。人常说,功夫在学问之外。这应该是语带双敲的警策,可以作正面与负面的理解。我倒是建议读者预先读一读二位作者写的《后记》:
“两个年过古稀的老人,不好好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却终日各自伏案,或奋笔疾书,或钻营故纸,或冥思苦想,矻矻兀兀,反复折腾……”
“在这个‘唯物’的时代,‘实用’的世道,好象一切美好的理想与情怀已被‘虚化’,其实也不尽然。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有自己的位置与使命,对于年逾古稀的我们来说,心里一直在盘算着,不知什么时候老天爷就会来召唤,毕竟离这个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因此,必须为后代留下点什么,必须为我们终生从事的事业留下点什么,抱着这样纯真的态度,心无旁驰横鹜,开始撰写这部《潮剧史》。我们把人生最后的精力潜能,献给殚心守望的戏曲,献给梦萦魂牵的潮剧……”
“我们对潮剧薄有所窥,在本书中描划其生成的轨迹,勾勒其发展的历史,辨其讹谈,论其疑似……把潮剧的历史梳理一遍,探其盛衰之迹,盈亏之理,不敢说自出手眼,有所发现,然我们坚守治学惟劬,持论惟谨。在这个以解构经典、颠复传统、蔑视规范、推倒偶象为时尚的时代,我们不敢戏说历史,也没有能力与水平这样做,只好老老实实,从各种故纸资料堆中,爬罗剔抉,力求把潮剧发展的真实面貌客观地呈现……”
依据当今刊物编辑的习惯做法,这《后记》应该有如下关键词:“年过古稀”、“位置”、“使命”、“辨其讹谈”、“论其疑似”、“治学惟劬,持论惟谨”、“爬罗剔抉”……记得钱钟书先生说过,学问是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愚以为一旦成了沽与钓的手段,则无学问可言,时人“唯物”、“实用”,将谓做学问苦,殊不知乐也正在其中!或思维之灵光一闪,或佳句之枕边偶得,岂金山银穴可以巧取,乌纱紫蟒可以豪夺?“时人不识余心乐”啊!借写序的机会,我愿意向读者诸君介绍本书的两位学者史论家。
作者之一林淳钧是我大学时期高年级学长,未毕业即被广东潮剧院相中、引进,一时传为佳话,令高班低班诸多学友钦羡不已。淳钧兄在广东潮剧院从事潮剧艺术研究,日月递嬗,将近一个甲子,硕果累累然,此生也积攒了大量的潮剧资料,本书引用的许多数据、录入的约200张随文照片,便是他的珍藏,这些数据和照片既是潮剧历史瞬间的定格,也是历史进程的佐证。
另一作者吴国钦是我大学同班同学,又是同乡,同在王季思先生门下受业,按北京话说,是“发小”,或准“发小”。国钦兄天资聪慧,又勤奋有加,读书时候便脱颖而出,他还经常写诗填词,记得58年大跃进时候,他写了一首诗,急就章式,其中有“东风又报发新枝”句,我想起唐人赵嘏的名句“长笛一声人倚楼”,杜牧目之“赵倚楼”,便半认真半打趣地说,国钦兄应改名“吴新枝”,他听后莞尔一笑,你愈更“浪险”(潮州方言,意谓愈加厉害),你就是郭牧之了!二人相视拊掌,少年之癫狂如是。若干年后,国钦兄成了教授、博导,纸田墨稼,著作等身,是母校学科带头人。我与他天各一方,虽说世道沧桑,浪花淘尽英雄,而家乡情、同学情却沉淀了下来,那年,国钦校注的《关汉卿全集》出版,他在赠我大作的扉页上端端正正地写着:“昔日同窗,今日千里,临风怀想,能不依依!”我联想起从前种种趣事,为逝去的青春莫名地惆怅。
掀开尘封的记忆,怀旧复瞻望,《潮剧史》的二位作者应该近似荒江野老屋中的二三素心人。他们亦教学,亦研究,所处环境相对清冷,几十年如一日,远离闹热局,拒绝喧嚣与浮华,问当今“任性”英豪,几人做得?兼之艺文志的编纂,有其自身独特的规律,它排除群体运动式的大轰大嗡,是相当个人化的思维创造活动,“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此之谓也!诚如二位《后记》自云,“心无旁驰横鹜”,“或奋笔疾书,或钻营故纸,或冥思苦想,矻矻兀兀,反复折腾……”我以为,怀抱着若斯心境,背负着若斯使命,守望着若斯事业,林吴二兄惨淡经营的这部《潮剧史》,能不“自出手眼、有所发现”吗?为文者行文,贵在一个“横”(读去声)字,抱定宗旨,一往无前,无论直行曲施,不管逆见错出,挣脱僵死教条,藐视浮薄时尚,凭着一种自得自信,毁畦绝径,摧枯拉朽,挥洒出为文者的霸气来。
林吴二兄嘱余作序,涂鸦未竟,忽见窗前红梅已绽放数朵,原来冬寒将逝,春日大佳,遥望南天,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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