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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葆玖谈梅兰芳与俞振飞的绝配,兼论京昆的关系

2002年8月16日,在俞振飞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活动中,我和蔡正仁联袂演出了昆曲《雷峰塔·断桥》,热烈的掌声久久回荡在剧场里。演出结束后,有人问蔡正仁先生,“您和梅先生排这出戏用了多长的时间?他是北京的,您在上海,一个是京剧名家,一个是昆曲名家,你们两个人的戏对路吗?”蔡正仁回答说,排练所花的时间不长,大家都是一个路子。的确,梅派艺术在行腔用韵及身段表演方面深受上海昆曲的影响,梅派艺术与上海昆曲有着深厚的渊源。

老一辈戏曲演员皆认为,昆曲是戏曲演员的必修课。上世纪初,北京的昆曲演出已经衰落了。但我父亲梅兰芳对于昆曲的提倡一贯是十分积极的,他常说:“有了昆曲做功底,演唱皮黄就能更加得心应手。”在他几十年的舞台生涯中,对于昆曲的学习与演唱,确是身体力行,从不懈怠。大家都知道,我父亲第一次登台扮演的就是昆曲《长生殿·鹊桥密誓》中的织女,那时他才11岁。1915年之前,我父亲静下心来,向乔蕙兰等北京的昆曲名宿学习了有50多出昆曲,常演的有30多出。有人作了统计,我父亲经常演出的昆曲戏码主要有《白蛇传》中的《水斗》、《断桥》,《孽海记》中的《思凡》,《牡丹亭》中的《闹学》、《游园》、《惊梦》,《风筝误》中的《惊丑》、《前亲》、《逼婚》、《后亲》,《西厢记》中的《佳期》、《拷红》,《玉簪记》中的《琴挑》、《问病》、《偷诗》,《金雀记》中的《觅花》、《庵会》、《乔醋》、《醉圆》,《狮吼记》中的《梳妆》、《跪池》、《三怕》,《南柯梦》中的《瑶台》,《渔家乐》中的《藏舟》,《长生殿》中的《鹊桥密誓》,《铁冠图》中的《刺虎》,此外还有吹腔戏《昭君出塞》和《奇双会》等。

我父亲对昆曲十分痴迷,虽然在北方已经学了不少昆曲剧目,但他仍感到不满足。1931年前后,我父亲请了南方昆曲老艺人丁兰荪先生给他重排《断桥》身段。丁老先生在南方以身段柔软准确而著名,他用了一个五指张开的兰花式的手势(后来我父亲取此手势名谓“挑眉”),我父亲觉得很好看,而且打破了旦角不露拇指的说法,以后我父亲就把这指法运用到京剧里。晚年排《穆桂英挂帅》时,拿它用到揽镜自照的身段中,一点也不突兀,效果非常好。

1933年,我父亲迁居上海,趁此机会在昆曲艺术方面广泛虚心求教于南方昆曲名家。他素闻南方昆曲界有“俞家唱”的说法,即指俞家在演唱艺术上造诣高深。因此,他第一次在沪滨遇到俞振飞先生,便请他吹笛演唱《游园》里〔皂罗袍〕、〔好姐姐〕两支曲子,听后赞扬道:“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绝技,笛风、指法和随腔运气,没有一样不好。”随即请俞振飞推荐该学的曲子。俞先生当即举荐一套《慈悲愿》的《认子》,他认为那里面有许多好腔,即使对皮黄也会有不少借鉴之处。我父亲就请他亲授,学后果然觉得自己的唱腔有了很大的变化。那时期,俞先生正在暨南大学任教,讲授中国戏曲,我父亲经常请他讲些不大易懂的曲文,帮助温习学过的各出戏的曲子,理熟了,便由俞先生吹笛,自己唱起来。两人都深深沉醉在昆曲艺术里,从此成为知交。他俩首次在舞台上合作是在1934年为上海昆曲保存社筹募基金的一次义演,合作了《游园惊梦》、《断桥》、《瑶台》3出昆曲剧目。

据我父亲说,俞派的唱腔,有“啜、叠、擞、嚯、撮”5个字的诀窍。讲究的是吞吐开合,轻重抑扬,尤其重在随腔运气,的确是有传授的玩艺儿,而且唱起来细致生动,清晰悦耳。经过一阵艰苦练习,我父亲认为自己受益良多。他说,我跟他们研究之后,虽说不能很深刻地全部了解,就拿已经体会到的,运用在表达情感方面,似乎比从前又丰富了一些。北方昆曲唱到入声字,总是不十分合适。居住上海期间,我父亲受南方昆曲入声字的影响,经过反复研究推敲,对昆曲的入声字有了一些改革,将某些字音改过来。如《游园惊梦》里,“不提防”的“不”字,原来唱作“布”字的音,“没乱里”的“没”字,唱作“模”字音,后来,把“不”字改念“卜”,将“没”字改念“末”字音。也是在同一出戏里,“迤逗”两字的唱法,梨园里对有“迤”字有“拖”“移”“以”等多种唱法,同俞振飞先生切磋研究后,终于确定这“迤”字唱“移”音,这样唱念起来,就觉得细致生动而又清新悦耳多了。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1945年8月,抗战胜利。我父亲兴奋不已,将胡子剃光,准备重返舞台。但是请琴师来吊嗓,却连“叭叭调”也吊不上去,情绪十分低落。俞振飞知道后,安慰他说,你8年没唱戏,一时唱不上去,不打紧,慢慢恢复。并建议说,昆曲的调门低,不如先唱昆曲试试。第二天,俞振飞就带了笛子到我家替我父亲拍曲,我父亲唱了一曲《游园惊梦》,唱得甜润婉转,一点也听不出破绽。随后,俞振飞又张罗昆曲的班底和场面为我父亲重新登台做准备。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排练,他俩在上海美琪大戏院合作演出了《游园惊梦》、《琴挑》、《断桥》、《乔醋》、《风筝误》、《奇双会》等,全是昆曲剧目。当时观众蜂拥购票观剧,把美琪大戏院的门窗都挤破了,真是盛况空前。他俩的合作可说是相得益彰,珠联璧合,广大观众不仅被他俩的艺术魅力所感动,而且也对昆曲这一古老的剧种加深了认识。

1955年年初,俞振飞从港返京,准备与我父亲合作拍摄昆曲艺术电影《断桥》,我父亲就对俞先生说:“你干脆在拍片这段时间就住在我家里吧。《断桥》我虽然演的次数不少,唱念方面却还是不如南方的细致讲究。这次拍电影,我想仍按照您的路子,咱们共同来研究一下吧!”1955年4月14日,我们在北京天桥剧场演出了《断桥》,我父亲饰白娘子,俞振飞饰许仙,我饰演青蛇,这是俞振飞从香港回来后第一次在京演出。1955年5月至7月,我们以此舞台版本为底本拍成了昆曲艺术电影。这个戏基本上就是按照南方昆曲的路子来演的。

《游园惊梦》是我父亲和俞振飞合作演出的最多的一个剧目,一直伴随着他俩的艺术交往,这个戏经过了他和俞振飞反复修改不断打磨。比如说,为了取消戏中“睡梦神”这一迷信成分,他们琢磨改动了柳梦梅上场的办法,演出后不仅没有生硬牵强的毛病,反倒增强了梦中迷离惝恍的情调。两位艺术家为了一句唱词、一个登场细节,煞费苦心地共同钻研商讨,足见他们对艺术的精益求精和不断追求完美的精神。1960年,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了他俩合演的《游园惊梦》,让这部经典的剧作永远地留在了电影胶片上。

我从小就跟着南昆旦角名家朱传茗、方传芸学习昆曲,属于完全的南派路子。有一次,我给父亲配演《游园惊梦》里的春香。我父亲的这出戏是跟乔蕙兰学的,属于北派。当时有人建议他给我改戏,让我随着他的路子来演。但我父亲是一个很开明的人,向来不分门派。因此,在跟我合作的时候,就采取这样的方法:单人的场子按他自己的路子来,在我们同场的地方,我父亲就按照我的路子来,这样一来,《游园》就唱成了一出南北和。抱着这样一种开放的态度,我父亲对昆曲兼收并蓄、博采众长,取南派昆曲之长补北派昆曲之短,取昆曲之细腻柔和补京剧之铿锵阳刚。我觉得,昆曲载歌载舞,逢唱必做,身段十分细到,而且它的身段全部都是包含了韵味,有故事有情感在里面。梅派艺术在剧目的改革与创新方面吸收了不少昆曲的精华,把昆曲好的东西巧妙地糅进京剧里,可以说是“取之于昆,用之于梅”,做到“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如今的梅派艺术与上海昆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没有明显的分水岭了。看来梅派艺术与上海昆曲的“瓜葛”不断,其渊源可谓是前世缘未尽,今世情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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