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墨生
齐白石(1864—1957),原名纯芝,字渭清,后改名璜,字生,号白石。湖南湘潭人。出身木工。历任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北京艺专教授、中央美院名誉教授,北京中国画院名誉院长。1953年被文化部授予中国人民杰出的艺术家称号,1955年度获世界和平理事会颁发的国际和平奖,出版有《齐白石画集》、何借无声》、《齐白石作品集》等多种。所谓“画家书法”一直与所谓“书家书法”有着某种隔膜:专书名的书家往往视“画家书”为“野狐禅”,而工于画又兼精于书的画家却往往对“正统”书家的书法有一种精神上的不满足感。问题的复杂因素不予考虑,直白地说交错的焦点就是,“纯”书家书法法度,故斤斤于此而易失风神意气,“纯”画家书重意气故每轻落于“理法”。虽然意气与理法并不是对立的产物,但毕竟彼此间的内核有所不同。如果说;“画家书”是“写意”的多,则“书家书”是“写法”的多。画家书善造型,书家书讲用笔。法则是“书”的媒体,“神采”是书的本体所寄,所以古人说:“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任何过于走向两极的书者,可能都容易迷失一些有价值的东西。齐白石恰恰是一位重视“神采”与意气的大家,可贵的是他还是“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的真正艺术骄子。
白石老人“书法得手李北海、何绍基、金冬心、郑板桥与《天发神谶碑》的最多。写何体容易有肉无骨、写李体容易有骨无肉,写金冬心的古拙,学《天发神谶碑》的苍劲”(齐白石与人谈自书语)。通过老人的自叙可知,他的书法来源多是取法于一些极有性格和创造意识的书家之书法的。一般人眼里的李邕、金农。郑燮书法是只可赏着,不可学习——取法的。然而齐白石却专择这样的书法作为自我创造的“入处”,实又体现了他作为一代大师“艺高人胆大”的能人所不能的胆识与精神。齐白石一生治艺崇尚创造是举世皆知的。“删去临摹手一双”几乎是老人的口头禅。在艺术实践中,他也异常坚定地走着自我认定的艺术道路。在他漫长的艺术生涯中,就书艺而言,他下过的功夫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位书家。问题不止于此,齐白石之所以成为齐白石,虽然原由众多,但重要的一点却是,这位把艺术看作生活与生命的老人,永远在勤勉自励和追求真善美的艺术探索之中,保持着艺术家可贵的良心和作为一个有性情的画师那种大爱大恶的“是非”之感。烂漫天真、体物入微、礼赞生命几乎是他一生艺术的永恒主题。没有“爱”,便没有齐白石;没有执着的个性之“爱”,也没有齐白石。齐白石是用“爱心”自如地歌吟他的诗、书。画、印的。因此,如果我们不能以童稚般的“天心”与“真眼”去贴近这位艺术家的心灵,我们就很难理解乃至热爱他的艺术。
李北海书法对于齐白石老人的影响的确不小。不仅在具体的“书”的形质上十分相似,而且在对“李体”的精神领会上,他的书法也深深刻印着“北海如象”的影子。如果说对何绍基、金农、郑板桥、吴昌硕等人的师法是早年齐白石书法的摸索阶段,至晚年变法以后,这几家的书影几乎抛掷殆尽了。可是李北海书法的雄健清刚、点画爽利、意态夭矫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老人的书法形神。在行书上,烂漫奔放与稚拙自然交相辉映,气象旷达而排奡,开古来一新生面;在篆书上,点曳自信与布白开合妙合无间,内力腾跃而雄逸,创一家范式。特别是一些画题行书,更是天然成韵,意致可掬。著名画家李可染先生曾说:“笔墨……讲得最好的是黄宾虹,实践最好的是齐白石。……齐白石的字写得很好,力能扛鼎,齐白石在几十年来的绘画实践中,笔法成就最高。”由此可见,齐白石书法不但不像有人指责的那样——野,而是“笔法成就最高”。李先生是不负责任的说法吗?当然不是,如果我们看到白石老人早年所写的学金农楷体书,效吴位老行书,以及师法何子贞的楷行书我们便不会怀疑了。齐白石是深懂传统的现代艺术家之一。他是为了艺术美的创造,可以“甘当走狗,挥之不去”的——对于所有他崇拜的前代艺术大师。齐白石书法不属于钟步古人,所以说过:“苦临碑帖至死不变者,为死于碑下。”对一些非议老人书法不合“古法”者,老人有段话,恰作回答:“凡苦言中使笔者,实无才气之流也”,其爱恶是非,直言不讳,一颗真心直可惭愧无数混迹艺界者!
可能是由于情性的缘故,齐白石50岁以后几无纯粹的楷书。老人喜爱见“防性、易表现的行草体势,同时也喜爱开合大、有装饰美感的篆隶体势,事实上,为行为草为篆为隶都已“着我之色彩”,无不强烈地闪烁着齐白石的人格精神与审美理想合一的光芒。严格而言齐白石只擅作行、篆二体。行书的来路已如上述。篆书除直接被法《天发神谶》外,还受到《把三公山》刻石的深刻影响,无论用笔、结字都可以明显找到这些痕迹,但是一经老人之手的融洽,便都吐纳了自我的气息:畅适纵肆而大开大合,疏密对比,反差强烈。这些综合因素,共同构成了其篆书体势的瞟悍、矫健,阳刚式的美齐篆是继吴昌硕石鼓书法之后,独一无二的一种大方美的典范。相形于齐的朴野,清末一些作篆者的萎靡、板滞、巧丽的“典雅”正成反照。齐白石从不讳自己的特立独行,有诗句:‘“当时众意如能合,此日大名何独尊。”并对美学家王朝闻说:“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借人厌烦“酸腐气”,平生以有“蔬笋气”自许。那白石书法在“蔬笋气”之外,反有“雄霸气”,是不是缺少“书卷气”?
赵之谦、吴昌硕都是追求“书卷气”与“金石气”兼备的,他们的生涯正是文人艺术家的一生,潘天寿是追求“书卷气”、“金石气’与“霸气”的,他也是学者艺术家。齐白石不同,他从一个农民、一个细木工苦学而成为大画师,所以终生以布衣为矜,考诸实际,那是真实的,故有印日“白石屋不出公卿”。这种真实与平淡的寂寞之道并不是人皆能至。所以体现在其艺术面貌上,便是民间艺术的质朴自然与知识素养的文化气息相混合的产物。透过表象,不难发见到那种“野气”乃至“霸气”是富有人情味的真切与真率的露,是骨子里的人格自贵而不是皮相上的随人作计——当然,缺少一种高雅、华美的教养感。
“以俗为雅”的审美理想,在齐白石老人的书法作品上自然是隐约体现出来的,一定不如画和待那样显见。但跳跃在行书体势上的“放”的意韵之美,的确是令人感动的。“行”得如意时便“奔跑”,“奔跑”不尽兴便“跳跃”乃至“喝喊”,大概这就是艺术的真实——表现一个活生生的人生百态的真实。齐白石不愿意在艺术中故作“儒雅”,他觉得“儒雅”便不是他自己。然而,他不是狂夫或介之士,他是极有人生境地的严谨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