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水墨规范及其宽容性
水墨画确实是和农业社会联系在一起的,虽然不能单纯地将其视为农业社会的产物,更不能由此产生误解,认为随着农业社会的消失,水墨画将失去其意义与价值。纯粹的水墨画有着文人画的背景,文人寄情于山林,是出自于对现实的不满与逃避,所以在文人画中,山水画的成就最高。文人出世的、逃避现实的观念常常渗透在水墨语言之中,这是文人画消极的一面;但在长期的实践中,文人画家们对祖国山水的陶治、迷恋,发现、发掘其中的美,并由衷地加以赞美,也很自然地赋予它以某种现实的品格。这两点交织在传统的文人水墨中,致使人们常常从一个侧面对它进行批评,而忘记了它另外一个侧面。尤其是20世纪以来,中国社会面临改革的巨大压力和受到西洋写实艺术的强大冲击,对它脱离现实的否定性批评一度成为舆论主导的一面。其实,认真阅读文人水墨,我们不难发现,它在精神层面上不完全是与社会现实相脱离的。许多艺术家用独特的方式寄托了自己的人生理想与抱负,在艺术语言中表达了对真善美的追求。文人水墨画不直接具有政治和社会功利的目的,但却具有普遍的人文情怀。从人文精神这个角度看传统文人水墨画,它的现实美学品格是不容置疑的。20世纪的中国美学与文艺理论,从创作到批评标准所运用的话语,都深受西方的影响。用西方现实主义的批评标准来看文人水墨画,用直接的社会功利的目的来要求它,其结论是可想而知的。文人水墨画产生于农业社会,描绘和表现中国的山河、景物,在承继和改造传统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表现“程式”。这程式既涉及美学观念又涉及技巧、技法,也涉及到媒材等诸方面。艺术中的一切程式都包含有双重性;由传统的深厚积累所形成的文化性与艺术的完善性,和由于服从“格律”对艺术家个性的可能束缚。观察古代两河流域、古代埃及、古代希腊古风时期的艺术、伊斯兰的细密画等,都可以明显地看到这种情况。中国传统的文人水墨画的表现语言也是有自己程式的,由此产生的一套训练和描绘方式,不可能没有模式化的缺陷。但相对前面提到的外国几个历史时期的艺术,文人水墨画的程式是相对薄弱的,它的观念与技巧受中国“中和”哲学的影响,相对自由而没有走向凝固化。所以近千年来,它屡经曲折而没有停滞不前,虽然它在20世纪经受政治风雨,不断受到批判和改造,但基本形态和特色仍然相当稳定,而且还得益于社会变革的助力而获得新的生机。更使人值得骄傲的是,在这个主要是批判文人水墨画的世纪里竟然涌现出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李可染、傅抱石等具有革新精神的大师。这些大艺术家既是对传统文人画程式的继承,又是对程式的某种改造与背离。在复杂矛盾的社会、文化情景中,他们善于处理传统与革新的难题,充分显示出自己的智慧和才气。这又从一个方面证明传统水墨的发展潜力。
水墨画要变革,而且必须变革,这是20世纪以来几代人普遍的共识,对此没有任何人表示异议。近百年来,争论不休的是如何变革,往哪个方向变革。从“五四”前后到当前关于水墨画争论的题目,大致没有脱离这个范围。归纳历来各家各派意见,文人水墨画无非有几种前途:在文人画传统内部进行以古开今的变革是一种;走出文人画天地广泛吸收民族、民间艺术传统进行变革是另一种;融进西方写实造型,使水墨获得新的写实能力而不丧失传统品味又是一种;吸收西方现代主义艺术观念和技法,使水墨画的表现荒诞化、抽象化以至观念化,也是一种。20世纪前50年的经验已经表明,在文人画内部进行以古开今的变革是行之有效的途径。被人们称为“传统派大师”的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等走的是这条路。他们的成功说明文人画传统之路远远没有走到尽头,在保持文人画本体语言特质的基础上进行变革还有相当的空间。当然,我们强调他们是在文人画传统基础上进行变革的同时,不要忘记他们做的另外一些努力和尝试,他们在自己的艺术中创造性地添加了一些与传统不同的东西。应该说,他们之所以成为20世纪的大师,一方面他们是传统的承继者,另一方面他们是革新者。他们没有墨守成规,而是敢于和善于从时代的变革中汲取求新图变的勇气与胆识。在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等人的笔墨语言中,不难体察到一种有别于前人的节奏和韵律,体察到一种动的精神,一种磅礴的气势。这种属于感觉范畴的东西,说明时代变革的步伐,当代人的理想、感情和趣味,无形地影响了这群敏感而又善于思考的艺术家们。他们是文人画传统的崇拜者,同时又深知这传统要变革,要发展,所以他们从其他方面吸收了新的营养。民族、民间艺术的大传统滋养了他们,外来的西方艺术对他们也有所启发和推动。我们不能从字面上去理解潘天寿的中西美术“拉开距离”的论点,这犹如不能从字面上去理解黄宾虹曾经预言的若干年后中西艺术将进行交融,彼此界限将会消失的论点一样。我们应从他们这些话语中体会他们深刻的思想,体会他们要表达的意思。潘天寿的“拉开距离论”的要旨在于强调不要在中西融合中让西方艺术把民族传统艺术吃掉了。因为在当时,西方艺术引进中国,借助于中国社会政治、经济向西方学习和看齐的大趋势,在艺术中大力提倡西方式的写实艺术,贬抑传统的艺术尤其是轻视文人水墨画,将之视为文人无聊的艺术游戏。在这种情况下,潘天寿的中西“拉开距离论”是具有反潮流精神的。作为对传统文人画艺术有深刻造诣的艺术家,潘天寿指出了传统水墨画的变革是不能仰仗西方写实艺术的改造,而应走自己独立的道路。这对水墨画的发展无疑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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