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钱茂生
我出生在山清水秀的无锡,父亲是四乡有名的中医师。曾几何时,自家雪白的墙壁和父亲治病的药方上都曾留下我信手涂鸦的字迹。严父的责骂没能抑制住幼小心灵中萌生的对艺术的憧憬。我如愿以偿地考入了江苏省最高艺术学府--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师从陈大羽、丁吉甫等著名教授。导师的谆谆教诲,辅之以自身如饥似渴地学习与实践,我在这艺术的殿堂里打下了较扎实的中国画基础。此后,我又幸运地进入享誉全国及海外的上海中国画院,进行书画研究及创作。然而,在那不堪回首的动乱年代,国画创作被忍痛搁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当时著名的书界前辈翁闿运、胡问遂等先生为我悉心指点书法技艺,勉励我不辍笔耕。更让我难以忘怀的是,岁值知命的山水大家陆俨少先生虽迫于无法进行绘画创作,仍坚持用笔饱蘸清水在桌上习字,其良苦用心可见一斑。前辈对书艺的执著探求和书画这一姐妹艺术的相通之处引发了我今后醉心丹青之余钟情翰墨的心志。一九七三年起,我在画院书法组内开始从事书法创作。
面对与我年龄相仿却已日渐声名鹊起的同道中人,我自然感受到了起步较晚所带来的压力。然而,对艺术的渴望使我决意将赶超意识贯穿于艺术创作中,唯有如此,才能激发起创作的欲望和信心。
习字,我以楷书和行草为主。极具雄浑之气、宽博之态的颜真卿的字体使我怦然心动,因而我选择了其各个时期的精品佳作进行临写,着力追求其阳刚、端重、洒脱之大气势美。鉴于部分字帖年代久远,字迹不清,为得其三昧,我又挑选历代学颜体大家蔡襄、董其昌、刘墉、何绍基等的碑帖加以揣摩。与此同时,对便于抒写心灵之行草的临摹与创作也让我流连忘返,乐此不疲,米芾、黄庭坚、王锋等行草作品均一一涉猎。孙过庭《书谱》云:"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我努力做到"正书居静以治动,草书居动以治静"(刘熙载《艺概》语),即楷书不失之呆板,行草不流于粗俗。
随着书写的深入,视野的拓展,我深深折服于中华民族历史长河中绚丽多彩的书艺瑰宝,加深了对博取众长的认识,因而我在继承前人之时既不"朝秦暮楚",也不"从一而终";既不阿名家,也不轻新手。
刘熙载《艺概》云:"书贵入神,而神有我神他神之别。入他神者,我化为古也;入我神者,古化为我也。"临池不辍使我积蓄传统的精华,但若不辅之于创作,不"古化为我",又似与"亦步亦趋"的"书奴"无异。在创作中,我以南齐书法家王僧虔在《笔意赞》中的名言作为准则,即:"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神采是书写者在作品中流露出的精神面貌和笔墨情趣等的综合表现,它呈现在观众面前的乃是精、气、神和姿态万千、富有生机、充满活力的飞动之美,由此使观赏者获得审美的愉悦。在创作方法上,我循序渐进,同时对各种艺术形式都进行尝试,抑或尺牍扇面,抑或斗方长卷,抑或中堂槛联。
要求得作品的神采,绝非易事。王羲之在《题〈笔阵图〉后》中云:"夫欲书者,先乾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往往我在创作前,先对作品的布局,字的大小、正侧、章法的疏密等细细推敲。待深思熟虑后,进入一种忘我投入、敢于创造的饱满、昂扬的精神状态。此后便随意挥洒,一气呵成,达到得心应手,似不经意间流露自然之趣的境地。铎在《王烟客先生集》中有相似的描述:"盖字必先有成局于胸中……。至临写之时,神气挥洒而出,不主故常,无一定法,乃极势耳。"同时,多年的书画实践,使我感到创作时应强调用笔的变化。线条的起伏和笔法的运用无不体现书画的艺术魅力,因而我认为对"笔笔中锋"的成说不应一味迷信。古代书论中就曾有如下的质问:"羲、献作字,皆非中锋,古人从未窥破,从未说破。……然书家溺笔极活极圆,四面八方,笔意俱到,岂拘拘中锋为一定成法乎?"(倪苏门《书法论》)故我在创作时经常中锋、侧锋并用。我个人体会,尽管笔管东倒西侧,只要笔尖始终着力在纸上,这样的用锋就是侧锋。但若力用在笔腹上,便成为偏锋。此外要注重墨色变化。古人已有"墨分五色"之说,即指墨与水调合后,产生各种不同的墨色变化。由于笔中含水程度的不同,导致墨的枯湿性能的差别,从而也形成了起伏、流动的节奏。尤为重要的是,墨色变化应是自然天成,而非刻意做作而得,唯有如此,才富有艺术感染力。
艺术创作在不断积累、完善技艺的同时,尚需胆识。我利用当众即兴挥毫的机会,努力克服在以往书写中易产生的迟疑不决、胆怯畏惧的心理,久而久之,也体验到豪放不羁、神融笔畅的创作快感。我的书房中挂有一幅小照自序--"我行我素,无法无天,作品才能达到神融笔畅的艺术境界",这也姑且作为历年来创作的自我写照吧。
在潜心翰墨的同时,我也不忘丹青,因为我深信书画殊途同归。郑燮在《题兰竹册页》中写道:"日日临池把墨研,何曾粉黛去争妍?要知画法通书法,兰竹如同草隶然。"古来善书者多善画,善画者多善书。画石如飞白,画木如籀。同时"锥画沙"、"印印泥"、"折钗股"、"屋漏痕"等比喻恰好说明书与画相通。我在书法创作中着力调动绘画的语素功能--枯湿浓淡,放中见收,稳中求险,古趣拙朴,疏密相间,有韵有律,不媚不俗;在绘画中则参以各种笔法,同时错落有致的题款也使作品增光添彩,相映成趣。另外,我还从音乐、舞蹈、武术、气功等学问中汲取养料,在工作和生活的瞬间获得灵感,在自然界的生命现象中悟出艺术的真谛。
古人曾有"心正则笔正","人正则书正"之说,近人潘伯鹰先生又在《书法杂论》中告诫习字者要杜绝两种恶习:一是浮躁不耐烦,二是吹名(即:好名)好立异。多年来的创作实践已使我甘于寂寞,淡泊名利。王个簃先生为我的书房题写了"墨耘斋"的匾额。我只想静下心来,默默无声地在这片古老艺术传统的土地上细细耕耘。我深信书法艺术这株长青树定会枝繁叶茂,焕发出勃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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