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的原创性：不可不谈，不可妄谈

我原创故我在——朱以撒

提到书法的原创，每个人都认同。从大的方面讲，原创对于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的发展与进步非常重要；从小的方面讲，原创对于一个书法家的成长与进步也非常重要，促使书法家具有艺术创造的责任感，有开发、激活个人创造智慧的自信心、自觉性，同时也促使书法家正视原创的艰辛劳动。因为原创是没有捷径可走的，是需要付出心血代价的。

如今大家都感觉书坛上的原创之作很少，而相互蹈袭的又多了起来，因此过眼后不能留下太多印象，转身即淡忘。因为原创艰难，蹈袭等于走了一条捷径，模仿其形式、内容之手法，很快会生产出一批类似的作品来，甚至还能入展、获奖。这么做大大地缩短了学习的过程，的确是“捷径出效果”。如宋人李觏曾批评道：“拆南补北，染旧作新，尽可为名士矣。”这么做的名士多了，也就没有人承担原创的重任，难以用心灵创造作品。书坛的创作看起来十分繁荣，每一个活动都拥有如山一般的作品，而在一些笔会上看书法家出手，真是风来帆速，许多作品顷刻产生。它们让我们怀疑其中究竟有多少心灵的成分，而更多是手上动作的展开。因此我们说某人写得好，与原创无干，而是技巧纯熟下那些惯性的东西。由于不能停下来，只是快跑向前，年复一年，感觉也就麻木、衰退了，不觉得这么做有何不当，似乎书法创作也就是如此———能写出一幅字就是新作、就是新创。如果创作一件作品这么容易，容易到信手可成无须思想，那么，这和工匠以同一个模子生产产品也就没有什么两样了。

书法创作是一种精神创作，是要产生精神作品的。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技巧的磨炼非常重要，越能熟练、独到地表现，也就越能反映书法家的精神。但是有比技巧更重要的，就是对精神高度的追求和对文化深度的追问、探求、挖掘，使一件作品除了技法之外，更有文化品位和个人的创作深度。不这样，产生的作品再多也只是数量上的叠加、平面上的重复，是没有创造力的。这样的作品不可能引导人们感受书法艺术之美，无法让人获得深刻的精神体验，不能从作品中感受独到的精神力量，都是似曾相识的雷同、相似、逼真。这样，书法的所谓繁荣，是出不了经典和名家大师的。

作为书法家，原创的表现可以从几个方面来认识。首先，它是对书法传统极为重视和努力学习的，这是一道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坎儿，同时又是书法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之源。任何忽视、无视传统的行为都是不可想象的。在书法信息高速化、海量化、流行化和消费化的趋势下，削弱了我们对于传统学习的深度，而取巧手段多了起来，浮光掠影，捕捉皮相，偷工取巧，加工合成，都是存在的。一方面对经典不下苦功研习，一方面又对外在的时髦信息过多依赖、偏好，这很像文学作品中的改编、仿造，看重一次性消费的效果。由于在皮表层上进行，也就只能追求这种效果，无法深入。其次是书法家要注重个人的心灵体验。原创是起源于个人心灵的需要的，如果没有不断递进的体验、探究，那么往往只能流于重复，和别人重复，也和自己重复，成为一种类型化的创作———很熟练、很到位，也很陈旧。追求书法艺术是一个人的进程，自己的心灵体验达到何种程度，笔下也就相应呈现。心灵体验是注重独立的、强调独立的，同时又应该是安静的、安和的状态，甚至要相对封闭外界的干扰。那种热衷于堆砌现时的创作信息，以此代替自己的思考、认识，就易于使心灵体验急躁、浮薄，体验难以深入下去。第三是书法家文化素养的提高是原创的基础。创作需要技巧，技巧的背后需要文化素养的支撑，因此勤奋阅读经典必不可少。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需要细嚼慢咽、常思常想，甚至反复再三细品，无从言说快捷，亦无从言说速成，而只能慢吸收、慢累积。由于是内在功夫，也就只能慢展现。这和快的时代正好相反，使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难以做到甚至不愿去做。至今我们读到的许多经典原创之作，也都是博采广纳消化之后的产物，如《黄州寒食诗》、《松风阁诗》、《虹县旧题》等等，都是个人文化素养的体现，和技巧完美结合之后，成为唯一的、独立的、不可再生的存在。这样的作品多了，这个书坛的原创力量就大了，在历史长河中也就不可能被淹没。而现在的创作状况是，没有文化素养的人，难以以自己的体验自作诗文表达；具备文化素养的人，又不愿以自作诗文创作，大都乐意挑选古人诗文来创作，这也使原创在文学内容上大大打了折扣。后之视今，会有一个很明显的趋势———这个时代是一个“文抄公”的时代，抄写古人诗文成了趣尚，古诗文覆盖了我们。

要求书法家的每一次创作、每一件作品都是原创是不可能的。但是，原创应该成为我们创作的方向，努力创作出一些属于个人心灵的作品，其艺术价值的体现与过去的那些文本有所不同。如果有这种襟抱，创作就不会是伸纸疾书那么随便、轻易，更不可能出现那么多快手和堆积如山的作品。个人书法创作的目的是要与他人不同，更加注重历史和生活的本质，追求书法艺术的责任、尊严和理想。原创显现了一位书法家的尊严和担当，他在庞杂的信息中坚守自己的认知，不随波逐流改变审美的立场，不沉溺于功利的趣味而失去独立创作的自由。也许，一件呕心沥血的原创之作在当下不如一件流行作品被激赏，但是，从长远来认知，只有对原创的重视并努力使自己接近原创、自觉进行原创，书法艺术才可能展现当代的新面貌，书法家的地位、形象才可能得到进一步的提高和被社会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