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星铭是1972年春天认识的。地点在包头的钢城饭店。当时,《包头文艺》(鹿鸣)恢复试刊。这一年,文联组织过两期业余作者培训班,都由戈非主持。第一期是综合班,有写小说的,有写散文诗歌的,还有搞音乐的,大概有30多人。第二期是小说班。地点在土默特右旗莎拉齐镇。这两期培训班出了几个人物。最有名的是刘云山,其次是纪征民、王星铭、伊德尔夫、包家峻、斑斓。
我和星铭是在第一期培训班上认识的。他喜欢作曲,我喜欢写小说。我俩安排在同一个房间。报到时,我晚到一天。他看我风尘仆仆,腿还一瘸一瘸的,立刻帮我打水,并张落我吃饭。我说吃过了。然后他问我,腿是怎么回事?我说是不小心摔的。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我们互做了介绍,才知道他叫王星铭。给我的印象,不胖也不瘦,随和、热情、开朗。他在包头第二冶金建设公司上班,是木工,喜欢音乐,是个作曲爱好者。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像一位大哥哥那样关心着我的饮食起居(其实我比他还年长一岁),和我聊天,和我谈文学,谈生活,照顾着我这个乡下人,直到培训班结束。分别时,我们互赠留言,他给我的留言是:热爱家乡,拥抱生活。让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后来,在我每每孤独、寂寞的时候,打开笔记本,看着这些留言,总会想起我们这一伙因文学因艺术而汇聚在一起朝夕相处的日子。
六年之后,也就是1978年,我沾文字的光,调到包头人民广播电台,做了文字编辑;他因了音乐出色,也被包头人民广播电台调去,在文艺部做了音乐编辑。时间上,他先去,我比他晚几个月。这是巧合,还是缘分?
好朋友是有缘分的。那年年底,台里要组织一台春节广播文艺晚会。他说,想搞一台有关二人台的坐腔晚会,需要去土右旗采风,问我想不想跟他一块去,并说,你是莎拉齐人,那里有好多二人台艺人,他们的生活很丰富,这对你写小说是不可多得的素材。当时,我却不以为然,找了一个借口推却了。后来知道他一个人去了,冒着零下30多度的严寒跑到土右旗,采录了贾全贵和他的姐姐贾水娥的坐腔对唱《珍珠倒卷帘》等;回来后,他兴致勃勃地跟我讲了这次采风的收获。接下来,他又把石胡同大院儿的老艺人请到电台录音棚,采录了樊六的《养鸡》,高金栓的《栽柳树》,计子玉的呱呱嘴《刘老六》,王美珍的《方四姐》选段,还有王二富、李永川、王化甫、王荣贵、辛德华演奏的牌子曲《推碌碡》、《柳摇金》、《丝罗带》等。整个过程,他都让我在录音棚里聆听。那次是我第一次听到我们家乡还有那么好听的民间音乐。
两个小时的坐腔晚会,以其美妙的旋律和浓郁的乡土生活气息,赢得了台领导的首肯,也成为1979年包头春节广播文艺一道靓丽的风景。
成功的喜悦,让星铭倍感鼓舞。打那以后,他就开始疯狂地收集民歌资料。从山曲儿、二人台、坐腔对唱、漫翰调、牌子曲,一首一首地采集;走村窜镇,一个一个地寻访民间艺人。那个时期,他把采风当作他生命的一部分。每次回来,只要见到我,总是兴奋地跟我说,土默川的艺人们太淳朴了-----你不去,实在是太遗憾了。有机会我一定要写写他们。他还给我讲述了他的许多见闻。有一个故事至今我还记得。那是1988年秋天,有一次他在乡下采风,遇到一对儿唱山曲儿的孪生兄弟,小哥俩唱道:
二茬茬韭菜捆把把,寻不下人家找侉侉。
四川侉侉哪儿也好,就是说话有点儿早。
哎呀老命,个儿还有点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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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找了侉侉?后来一打听,是温布壕的老艺人张海小。后来他就辗转覆辙地找到了张海小的家。张海小家不大,只有十几平米,一半是炕,一半是地。地下的灶、水缸和一个小红柜,把个本来就很逼仄的小屋挤插的更小了:进来三个人,两个人就得上炕。侉侉媳妇儿怕墙上有土,给来人蹭一身,将炕围子全用香烟盒纸糊满了。糊的烟盒有绿叶、勇士、千里山、太阳、大前门、牡丹、青城、钢花、大青山、墨菊、红河、双喜、喜临门、郁金香、良友、红梅------层层叠叠、斑斑斓斓,就像一个香烟品牌展示厅。星铭看着很新奇,张海小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我们这里交通不方便,过年想买张画都很困难,自从娶了侉侉,侉侉就把我和别人抽过的烟盒积攒起来,年年贴一回,一件贴了十年了。
这是怎样的情趣啊,真是一幅有价值的时代记录图!他后悔没有带照相机。如果有相机,把它拍下来,那是很珍贵的。
后来,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张海小家的这幅糊有烟盒纸的炕围子,大年初六就约了青年摄影家李恩忠,又去了一趟温布壕。当时张海小不在,侉侉在。一进家,他俩全愣住了,炕围子上贴的烟盒纸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白纸。侉侉看见他俩盯着炕围子发愣,解释说,海小听说你们过年要来,就从镇子上买了一些白纸,让我把破旧的炕围子好好收拾收拾,我就-----
真的太遗憾了!一墙白纸,把一个艺人之家的那份情趣和与时代紧密相连的那份厚重,一下子给糊没了。
这故事,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啊!这是那个年代,一个贫困的小村庄,一对儿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夫妇俩真是的生活写照。星铭多次约我,多次被我推却,每每一想起这事,我的心就隐隐作痛——没有听星铭的话,跟着他去采风。以至于后来,我计划写小镇人物的时候,由于我的这个错失,那个后悔,不是我现在能用文字表达出来的。
星铭是个有心人。后来他果然写出了一篇《坐腔情缘——土默川采风手记》(两万多字)。当我拿到这篇手记,我认真地读了,并且读了好几遍,我为他的精美文字和他发自内心的那种真挚的情感,感慨万端!他的文字简洁、洗练,人物写的也很传神到位;尤其是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对艺人们的那种敬重和淳朴的个性描绘,是我无法企及的。
星铭坚持采风数十年,心无旁骛,可以说,他是挖了一口深井。现在回过头来看看他的成就:五辑《二人台坐腔音乐精选》;两辑《坐腔歌王对对碰》;三百多首创作歌曲、乐曲;其中《我从草原来》、《金色马鞍》、《包头是我家》等歌曲已广为传唱;还有小提琴协奏曲《西口情思》------你不得不为他这口深井大吃一惊。
四十年前,我和他同在一个培训班学习,如今他硕果累累,而我呢,至今一无所有。为什么?就是因为我没有长性,总是见异思迁:好好的编辑不当,非要下海经商,最后差一点被“海水”掩死;文学,更是拘囿于旧说理念,到现在,也没有写出一篇自己满意的小说来。相比之下,星铭就不一样了,几十年来,他精心地、专注地挖一口深井。如今这口井出了宝贝,宝贝多得让我眼花缭乱,多得让我妒忌!让我汗颜!
好作品是要接地气的。地气是什么?具体地说,就是民间的鲜活生活。地气之说来自于老百姓,是个非常形象的说法,包含有根基、人气和积淀在内的多层比喻。星铭长期扎根于土默川,默默地与这块土地接地气,不断地创新,不断地尝试,所以他的作品就有了特别的味道。
有一段话说的好(好像是莫言说的):做一件事情,不管有多难,会不会有结果,这些都不重要,即使失败了也无可厚非,关键是你有没有勇气解脱束缚的手脚,有没有胆量勇敢地面对。很多时候,我们不缺方法,缺的是一往无前的决心和魄力。不要在事情开始的时候畏手畏尾,不要在事情进行的时候瞻前顾后,唯有如此,一切才有可能。
如今我们都老了。我们都经历过这个社会的阵痛和变革,每当我再想捕捉生活中的那些鲜活的东西的时候,机会已经不再。这真是应了那句俗语:该珍惜的,没有珍惜;失去了,才倍感惋惜!
朋友是心心相印的。最近他又告诉我,准备出一本有关采风,有关音乐创作方面的书。听后我很高心。这大概又是他井里的一个宝贝儿。
为助兴,写就了这篇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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