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玉梅
旖旎袅娜的汉江行驶到安康的时候拐了一个弯,留下许多故事。也留下世代传唱的汉调二黄。
汉江上的船运曾经很发达,汉江上的戏曲与民歌也曾经很奢华。即便是到现在,城市发生了那么多的变化,然而不变的还有艺术人澄澈的襟怀。面对汉调二黄这一古老的艺术,我因为涉身较早,而常常沉湎。是啊,有谁会轻易剥夺一个10岁就开始学艺的孩子的记忆,有谁会忘记那些为古老汉剧艺术而前赴后继可贵而可爱的艺人们。
我的老师江树业,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可贵而可爱的汉剧艺人,一个默默无闻然而忠于职守,忠于自己艺术事业的人。
江树业老师是安康市音乐家协会副主席,去世后获悉他还被批准为省级非遗项目八岔戏传承人。
他生于1941年,从小就痴迷于戏剧艺术,14岁那年,因会拉二胡、唱道情、八岔戏而被安康汉剧团录取。
他人长得矮矮胖胖,因此大家都叫他胖娃。他进团后被分到乐队跟许洪祥师傅学京胡,而几年之后他不再满足于只拉京胡了,一心要学习作曲,因此还挨许洪祥师傅的骂。但江老师一心想进取的心思没改,硬是靠着一股韧劲,勤奋地读书,虚心地向老艺人请教,熬更守夜地背汉调二黄的板式唱腔,边学边实践,他没机会进专业学校进修,完全凭自己刻苦的自学,掌握了汉调二黄作曲的专业知识,渐渐成为剧团作曲的主力之一。
之后的很多年里,他的才华得到了极大发挥。他担任过很多小戏大戏的音乐设计,获得区、市、省以上的奖项很多,如:大型现代戏《红珍珠》获省二等奖,小场子《青山绿水乐和欢》获省一等奖,八岔戏《新吴三宝游春》获省二等奖。与范惜民老师合作音乐设计的《马大怪传奇》获得“中国戏剧节”综合演出奖。
他还主编印发了《安康汉剧团50年》,参与《陕西省戏剧志》的资料整理工作,主编了《陕西汉剧音乐》曲集,并为曲集撰写了汉剧概论。
他一生最有成就的地方不仅仅是音乐创作,他对汉剧、花鼓、大同戏等地方戏剧在音乐理论上的研究、思考与归纳,也颇有成果。他提出的一些论点得到专家们的认可。除此之外,他是唯一对安康地方戏和地方小调掌握最全面、最有权威的人。
他的突然离世让某些地方音乐成为空白。我作为他的徒弟更感到万分的失落!
而江老师,却是我的二胡启蒙老师。
我10岁进汉剧团跟班学艺,由于演出化妆过敏,寻求改行。正在迷茫之际,江老师找我谈话,说我很适合学音乐,于是他找领导把我要到了乐队。
从此我就跟江老师学习二胡了。那时,不像现在这样还要交学费,他把培养学生当做自己的份内工作。我小时候很调皮,经常和男同学打架。江老师并不是简单地批评批评,而是给我讲故事启发我。多年后我才发现,他对所有爱学习的人都很耐心。我看场电影回来他也要我写观后感,一会儿要我把简谱翻成五线谱,一会儿又要我把五线谱翻译成简谱。不管春夏秋冬他都要求我每天早早起床练八小时的琴。手都练肿了,他也不会心软,严格要求我练好扎实的基本功。学琴一年之后他便让我参加乐队演出,这样边学边演出,使我进步特别快,很快就成了乐队的伴奏员,参加各种大戏的伴奏。
1970年,当我们这批学员刚进团时,当时大批的老师也都才20岁出头。江老师是年纪比较大的几个人之一,但现在算来他那时也才29岁。由于江老师老成持重,在10岁我的眼中,他就像个老人。他很忙,不懂事的我一直以为他是领导,其实他没有任何职务,只是一个汉剧音乐工作者,但他说话却很有影响力。单位里的大事小事他都参与,像个长者。别家的夫妻吵架,他也要找人家两口子谈心,常常黑脸嚷人。奇怪,单位里的人却很吃他这一套。
此后我的工作发生了很多变化,我曾离开自己挚爱的汉剧音乐,去到遥远的南方发展。
直到2005年我再次回到了离别13年之久的故乡。
回到安康后,终于又见到我从小就很熟悉的人,我的心里倍觉温暖。这样,我又常常可以去看望江老师了。那时他已经退休四年了。他能把我小时候很多可笑的事情讲出来然后哈哈大笑。
慢慢地,我发现,江老师心里老挂记着一件大事:一个剧种要延续,必须要培养接班人。
音乐是一个剧种的灵魂,培养音乐创作人才,是戏剧事业发展的战略安排。这样重要的事本不该他操心,他已经退休了,可他对此却常常忧心忡忡。
有次我拉他出去吃饭,他对我说:吃饭有啥用,赶快学习汉剧作曲吧,就只有你娃子一个人了。我不以为然,借口自己年龄太大,人过三十不学艺嘛……嬉皮笑脸地说您以为我还是以前的小孩子吗。
老师认为年龄不是主要问题,主要是我很适合。不管他怎么说,我只是笑。我说:我拉好二胡就行了。他说:在全国拉好二胡的人很多,但搞汉剧音乐的人却只有一个。
一次我去他家看望他,他很生气地让我把礼物拿走。他说:“你如果学了汉剧作曲,比给我什么东西都让我高兴,难道你让我带到棺材里去吗?让我死不瞑目吗?”。后来,不管在哪里见到他,他都催我赶快学,我都怕他了。
面对青黄不接的局面,他确实是心急如焚。多次对我说:就是音乐学院作曲系的毕业生,在遇到戏曲时他们也是有力使不上啊!戏剧作曲必须具备一个基本条件;必须完全掌握传统的戏曲音乐体系和基本的舞台表演形式。听着他反复叮咛我的这些真诚的话语,不能不引起我的重视和思考。
其实很多事情也许都是逼出来的,汉剧大赛期间局里邀请退休老师在广场“展览演出”,共十台大戏。这些古典传统戏都没有曲谱,年轻乐人承担不了。这时,我被推到了前台。
拉本戏和拉唱段是不一样的。时间紧任务重,白天排练晚上就要演出。每天的戏还不一样,这样我的脑子里每天要记大量的戏文。在那段时间里很多老师都给了我不同程度的帮助。而江老师他总是默默地坐在剧场听排练,随时等待我有问题找他。
大赛结束后江老师说:好,这下把你逼出来了。
这时我才领悟学习作曲的必要,对学习作曲有了一点信心,就对江老师说:“我要学习作曲”。江老师开心地笑了:“娃娃,这就对了!”
由于我有多年参加汉剧音乐伴奏的基础,便采取边学边问的方法。
第一次我把试写出的一个唱段唱给江老师听时,他竟然很高兴。
其实我知道写的很一般,他是为了給我信心。江老师是个很顾大局的人,很宽容的人,我写的曲子有时也请教其他的前辈,他并不在意。他常常给我讲传统的程式,但同时鼓励我不要拘于传统畏首畏脚,要敢想,敢写,要大胆改革。于是我在写传统戏唱段时还加了一些新的东西,他都很支持。他说: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他们那一代汉剧音乐人对汉剧最大的贡献就是:把死板的老腔老调改革成更具人物化和个性化的音乐。
那些时光,我透过窗户就能看见剧团院子的行人,江老师他要出门办事必须经过剧团的院子,我从老师的步履声感到温暖,也感受到老师在渐渐衰老,偶尔我从街上回来遇见他坐在家属院的门口,我便会放下包,陪他坐一会儿。每次见他,我总有很多问题要问,但这些问题从来都难不倒他。而我很多的汉剧知识就是在家属院门口聊出来的。
再后来,江老师的眼睛开始看不清东西。在门口,他常常会收到寄来的杂志和报纸。我便会读给他听。
有时他会说写文章的人是他熟悉的,以前在什么地方开会认识的,那人的观点哪些是有道理的,哪些是他所不赞同的。
老师总能从一个小小的话题引出很多的故事来。在我听来他是在有意给我传授知识。有时,他讲的话太有历史价值了,我便要找笔来记。江老师总能把剧团过去一些重大事件记得清楚准确,这常常让我惊讶不已。而我们见面谈的话题一定都和汉剧有关系。有次在江老师家谈了几个小时,我怕他累了,便说要离开让他休息。他说:娃娃,只要谈汉剧我永远不会累。
他对汉剧事业的关注,不仅仅体现在对我一个人身上。
其实,早在2000年,他就和许多老一代艺术家一道四处为汉剧接班人问题呐喊了。在他们的呼吁下,上级批准招收50名汉剧接班人。
江老师在学员里挑选了14个人学习乐器。给学员讲乐理,教她们乐器演奏知识,他还特别培养了一个学生拉京胡。他对学生比自己的孩子还要操心,恨不得她们一天学成。
学生有时因为生病或下雨不来上课,他便主动去学生家里上课。酷暑严寒,漫长的八年啊!没有人知道他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
更没有人知道他的两个儿子至今都没有正式工作。大儿子单位倒闭失业,二儿子大学毕业6年了一直在外面飘泊。他从不对人提起这些家事,我也是在守灵时才听老师的儿媳说的。他为汉调二黄事业的过分爱好,让很多人不能理解,家人至今仍惋惜不已。
我之所以不断地回忆起这些,是因为我可敬的江老师,他已经永远不在人世了。自他走后,汉剧团的院子显得空荡荡地,仿佛他带走了汉剧的灵魂……..
老师去世的前一天中午,他让学生打电话叫我去宴华宫餐厅,说有话要给我讲。
我当时正在家吃饭,但听说江老师叫,马上放下碗筷搭车到那里,看见座中还有龚尚武、王发云、陈朝玉、惠桂芝等几位汉剧前辈。他让我坐在他身边,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看见你就好了。吃完饭,我把他送下楼,师徒俩在马路边站着说了半天话,我等待着,但他一直没说什么事。随后,他带着小孙女骑上摩托车离开了。那天是2009年12月8日,天气很冷,他穿着黑色的大棉袄。我站在宴华宫门前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没想到这就是最后的离别……
江老师去世后,我听老师们说那天在饭桌上大家都在谈论我,想为我安排《白蛇传》一戏来重点打造我。但是当天晚上江老师他睡着了便再也没有起来,给我留下无限的遗憾和怀念。我安慰自己:江老师在梦里被带到了天堂,他是幸福的。如果把人生比作旅程,那么死亡也算是一次旅行吧。就当我的老师他去远处旅行了。
江树业老师就是这样很突然离世了,他时年仅67岁。至今,我不能相信他真的走了。
我曾想让老师讲述他自己的一生,我录音下来给他写个小传,由于我的懒惰没有早一点做,我深感愧疚。
唯一欣慰的是,在他去世之前的那些天,我神使鬼差地每天都要上楼去找老师,一聊就是几个小时。我把写的曲子唱给他听,请他提意见,他的建议常让我茅塞顿开。
师徒俩一起讨论汉调二黄音乐方面的问题是最幸福的时刻。他希望我能实现他的愿望,写出他没有完成的东西。他最后还叮咛我除了研究汉剧之外,应该对《道情》《大筒子》《八岔戏》等地方小调音乐作一些学习研究。
没有人指使他,也没有人命令他。他完全凭着自己对汉剧艺术的一种使命在做事。直到退休后他还应区文化局领导邀请,带着生病的身体下乡采集资料,帮汉滨区文化局申报成功了几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 去世的前一天,他还在剧场帮助学生们排练。
2008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剧场不见阳光,更是又潮湿又阴冷。他感冒了,鼻子出不了气。心脏病,高血压等病一直缠身。但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体,他的精神在人们的心中竖起了一个丰碑。在他去世后人们在他的灵堂上写着这样句话:“汉剧一柱”。很多的敬仰之词可惜他听不到了。
在汉调二黄几百年的长路跋涉中,有领路人,有扛大旗的人,也有追随者。有像江树业老师这样的护法者和改革者,是他们把这一古老剧种完整地保存在汉水之滨,成为国家非物质遗产。他们是汉剧的脊梁。现在他们一个个相继离我们而去,仅剩为数不多几位健在,也是风烛残年,在震耳的摇滚声和商业大潮中,这个古老的艺术会不会像汉江边的泥沙,无法抗拒地随着潮水流走,这种失去的伤痛常常撕咬着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