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二人转的形态已经发生了与传统二人转截然不同的巨大变化。在当下几乎所有二人转舞台的展演中,以韩子平为代表的传统二人转最主要的表演形式——连续不断的舞蹈、成本大套的唱腔和一个有头有尾的完整故事已经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民歌小调(在过去仅仅是二人转大戏的小帽)、男女戏谑的说口和其他歌曲演唱及其技艺表演。二人转正在变化为一种全新的形态。这种全新的形态可以概括为:样式的小品化,风格的戏谑化,特点的综艺化,内容的娱乐化,品性的泛艺术化(非艺术化)。
但是出现了一个矛盾:一方面,这种全新的二人转演出极其火爆、热烈,另一方面,也受到了激烈的抨击、批判,认为这种全新形态的二人转不是真正的二人转,呼吁二人转要回归到以韩子平和董伟为代表的传统二人转的本体。这种意见表现了对传统二人转形式的痴迷热爱,但二人转从整体上回归到传统形态上去是绝对不可能的了。韩子平似的传统形式在未来二人转多种风格的表演中只能成为其中的一种,而不可能成为整体的表演形式,甚至连一种主要的形式也不可能了,韩子平的时代已经过去。这不是因为韩子平表演艺术被其他二人转演员所超越了,事实上,韩子平的唱功仍然无与伦比,而是因为,韩子平所代表的传统二人转表现的情感及其形式是属于过去的时代,而不属于今天这个时代了。
一种文艺样式的变化是由它的时代文化变化所决定的,就如同生物的变化是由它的生存环境而决定的一样。从生物发展史的角度看,生物是不断演化的;从文艺的发展史的角度看,文艺也是不断变化的。就像“物种不变论”是违反生演化的实际一样,文艺样式的不变论也是违反文艺发展的实际的。文艺的发展史证明,文艺样式总是随着时代文化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着。文化人类学家泰勒说:“对于古代来说曾经是严肃的事情,,对于近代来说则可能已经变为娱乐。对祖先来说最最重要的宗教信仰,都在后代的儿童故事中得到表现。然而同时,过时了的古代生活习俗,可能变为一种最新的形式”(泰勒:《原始文化》16页)。二人转形式本身就是从东北大秧歌变化而来的,而大秧歌也是从远古萨满和女神祭祀的圣婚仪式“二神转”而来的,没有变化,就没有二转。唐诗宋词汉文章,都是因时代文化的变化而产生的新的形式。新的文化需要新的形式,在新的时代还顽固地坚持老的形式而不发生任何变化,老的形式必然被新的观众所抛弃。
传统二人转的表演形式是在封建文化背景中生成的表现农民被压抑情感的象征形式。封建制度和礼教剥夺了农民的爱情自由,有些人虽然有了婚姻,但却没有爱情,因为他们的婚姻是被买卖被包办的;有些人如煤矿工人、采林人和挖参人长期劳作在一个没有女性的封闭的世界中,缺少起码的性爱甚至连女性都看不见;爱情和性爱的缺失导致爱情和性爱欲望的极其强烈;但极其强烈的爱情和性爱欲望又是被封建礼教严酷地压抑着;被严酷压抑着的爱情和性爱欲望就得在严酷的封建礼教文化中寻找宣泄的途径,但不管是什么途径都必须是隐喻的象征的,而不可能是直接的。二人转最初是从东北大秧歌辟出来的戏,原因就是人们不满足于大秧歌的表现,而需要一种更好的形式表现人们的愿望。因而,在大秧歌舞的基础上发展成了二人转舞,那种显示女性美的三场舞和男绕女转的舞蹈模式就表现了农民对美丽女性爱的强烈愿望;在东北民间传说和故事原型基础上变形成了二人转故事,那种一个地位低下的穷困男人总是获得了美丽女性爱的“女爱男”故事模式就成为农民被压抑欲望的替代性补偿;在东北民歌小调基础上发展成了二人转唱腔,那种大体先是悲凉然后总是欢乐的唱腔模式就释放和缓解了农民的乏味苦闷的情感心理。17年的文化大体上沿袭了旧时代的礼教,因而那种象征的形式就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传统二人转的这种象征性形式这是封建礼教文化背景下人们表达自己爱情自由愿望的文艺样式。
今天的现代观众并非生活在封建礼教严酷压抑的环境中了,也并非生活在单一男性与女性隔绝的封闭的世界里了,爱情和性爱并非受到严酷的压抑,相反,倒是很自由的了。艺术的象征形式是由于文化压抑而产生的,压抑消失了,由于它的原因而产生的象征形式也必然消失或改变。从90年代后,我们的社会完成了一个文化模式的大转型:从以阶级斗争为刚的革命文化转换到以人为本的建设文化。压抑禁锢人爱情自由的封建礼教土崩瓦解,开放自由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实现了《西厢》、《蓝桥》等传统二人转表演故事的自由,传统二人转的象征形式意味已经不是他们当下的情感愿望,因而传统二人转必然地失去了原有的艺术魅力。90年代后的人们生活在一个全然不同于解放后17年的环境中,自由而又苦闷,充实而又空虚,丰富而又单调,轻松而又紧张(大多因缺少精神皈依)是人们总体的精神状态,这种精神状态需要调剂,需要转换,需要娱乐。在这种情况下,还以原来的二人转形式,那种长篇大套的一演就是两个小时以上的以唱腔和舞蹈的形式隐蔽化和象征化地表现人们愿望的方式就不受人们欢迎了。原来的各种各样的主题,都让位于娱乐的主题,而原来象征的形式是原来功能的表现方式,而对表现新的快乐主题功能来说,原来的形式已经不适应了,因而派生出新的形式,相对于原来象征的形式,新的形式是裸露化的,甚至是粗鄙、粗糙和粗俗的,但它适应了人们娱乐的需要。时代变化了,人们的情感愿望也发生了变化,艺术形式也必然地发生变化,在这时,二人转就必须发生变化,不变的二人转就得死亡。现实二人转是新的开放自由时代人们寻求欢乐的艺术形式。
现实二人转的形态实际上是二人转在新时代文化活动中“自然选择”结果。所谓“自然选择”是生物学术语,达尔文认为:“人类在无意中把生物放在新的和变化中的生活条件下,于是变异发生了”,“我把这种有利的个体差异和变异的保存,以及那些有害变异的毁灭叫作‘自然选择’,或‘最适者生存’”(达尔文:《物种起源》周建人等译,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95页)。“自然选择在世界上每日每时都在仔细检查着最细微的变异,把坏的排斥掉,把好的保存下来加以积累;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机会,它就静静地、极其缓慢地进行工作,把各种生物同有机的和无机的生活条件的关系加以改进”(同上第98页)。艺术形式就是文化的生物,文化的生物同样是被自然界生物生存规律支配着。
二人转形态的变化遵循的正是这种生物生存“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规律。二人转的“自然选择”是在具体演出的过程中实现的。由于二人转是所有戏剧、曲艺演出中最注重和观众互动交流的艺术,因而它就可以随时调整的它的演出形式,二人转从它诞生那一天起,它就是一种不断变化的艺术,它可以根据不同的观众凸显不同的方面;它可以根据演出情况把长的掐断了,也可以把短的抻长了;它可以把欢的演蔫了,也可以把蔫的演欢了,它既可以根据观众要求随时变换剧目,也可以根据现场氛围随时“抓口”即兴创作。二人转比自然界最会变化的“变色龙”还善于变化自己的颜色,二人转总是既能够根据时代文化大环境又能够根据具体演出的小环境改变自己的色调,以适应不同的观众的要求,二人转谚语“百货迎百客”说的正是这个道理。现实的二人转更不存在一个一成不变的固定的演出形态。
二人转样式的变化可以称之为“相关变异”,“所谓相关变异,是指正处于生长发育期的物种,在自然选择做一下某些部分发生细微的变异,同时它的另一部分也跟着发生变异的情形”。在新的时代,人们没有封建时代那种封建礼教文化的压抑了,它就把反抗封建礼教的象征性形式的舞蹈和唱腔给省略掉了,而又根据人们的浓厚兴趣把说口给加长了,把长长的故事给省略掉了,而又根据人们的兴趣把综艺性的剧目给大大地丰富了,把正演的样式几乎都变成了戏谑性的戏仿。鸟喙的长长的形状是为了吃到更深出的鱼或虫;长颈鹿的长长的脖子也是为了吃更高处的叶子而逐渐形成的。在现代的中国没有一种艺术形式完全是满足人们娱乐情感需求的,而现时代的中国人又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这样一种娱乐艺术。二人转就是为了适应这种娱乐需求而很快地改变了传统的形态,而出现了一种的样式。小沈阳二人转受到普遍欢迎,不是因为小沈阳的艺术性有多么高,即使他最嘹亮的歌唱也仍然不能和专业的歌唱家相比,而是因为他的歌唱被浓重的涂抹上了另一种音色,小沈阳的演出代表了一种新的二人转形态,一种新的文化形式,一种新的审美情趣,它适应了一种新的情感需求。这就是赵本山、小沈阳们受到欢迎而韩子平们受到冷落的根本原因。文化不会回到原来的模式中去了,二人转也就绝对不能原封不动地回到它的所谓本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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