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戏生演先“古”而后“今”——赞婺剧《穆桂英》改编创新的理论思想
观赏了婺剧《穆桂英》的演出,令人震撼。不仅是班底雄厚,陈蓉齐整,当行出色集花旦、花衫、刀马旦、武旦于一身的巾帼英雄形象,使之神往;更为感叹的是,“徽戏之正宗,京剧的始祖”“老徽戏之活化石”的赞誉,果然是言之有据、话不虚传。尤其在剧本的改编、表导演以及音乐舞美的创新上,仍保留着古老经典剧目,来源于李渔“切勿先今而后古”的美学思想和熟戏生演,“移步而不换形”的戏剧改革原则。为新时期戏剧传统戏的推陈出新奠定了理论思想基础。
梅(兰芳)先生的京剧改革道路,曾经历过戏剧改良运动,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京剧是一种古典艺术,有它千百年的传统,因此,我们修改起来也就是更得慎重,改要改得的天衣无缝,让大家看不出一点痕迹来。”他在时装戏的演出中没能有所突破,而在传统戏的改编、创新中,取得了誉满海内、外的巨大成功。因此,他在新中国成立的初期提出了“移步而不换形”的戏剧改革理论。我不知梅先生的主张是否与李渔的思想有关,但从观念形态的角度,应该是一脉相承的。
李渔的传奇作品,是婺剧剧目的重要来源,同时婺文化的强大艺术魅力,使李渔走向自立家班与教戏、编导、戏曲理论研究的艺术道路。“穆”剧从选材、改编、表演、作曲等方面无不渗透着李渔的理论思想。
戏班中有句行话:“生戏要演得熟,熟戏要演生”,即熟戏要当生戏演,保持“陌生感”具有新鲜感。“穆”剧就是在源于《杨家将》演义,《昭代萧韶》的巾帼英雄,已然是家喻户晓的穆桂英舞台形象,本着先“古”而后“今”、“立主脑”、“减头绪”、“密针线”、“即作者立言之本意”的前提下,把传统戏曲中诸多穆桂英的戏,如《穆柯寨》《穆天王》《辕门斩子》《天门阵》等串连起来,塑造了一位爱国为民的民族英雄形象。赋予“老徽剧”、“婺文化”的古文明,以现代意识。
在戏剧结构和整体布局上,有几处神来之笔。如:第一场的穆桂英出场,上高山布阵,又从“二张桌”的高山上。以“台蛮”翻下。都为她非草莽流寇和大破天门的智勇双全,做了铺垫。又在“招亲”一场新郎、新娘互叙家世已然是情意绵绵难解难分的戏剧情境中。突然丑扮的穆瓜上场插科打诨出现在两人中间,使之含羞下场。既省去了许多笔墨,又恰到好处。尤其是扮演穆桂英的演员,“文中有武”“武中有文”非凡的武功、惊人的特技,既重唱又重做,载歌载舞满台是戏。她深厚的武功、并俪于唱,成为全剧艺术舞台形象的两大支柱。她的花旦戏“尊而又俏、庄而又婉”;花衫戏“从容有序,气派大方,打法干净、漂亮;” 她的武旦戏“大马金刀”豪爽奔放。大破天门的开打和几个下场,不仅英武绝伦,而且能熔武、舞于 一炉打得即冲又美,都有各自的感情形态,达到了神、味、美俱全。
整场戏的各行当保留了“大花过头,老生过耳,小生平肩,花旦平乳,小丑平脐”等手势规范。体现了“文戏武唱,武戏文做”,“边做边唱,一戏一招”的戏剧风格。
“穆”剧的唱词、念白“能化其身为曲中之人”,而且“重机趣”、“贵显浅”便于上口,有声有色。正如李渔所说:“总诸体百家而论之,觉文之难,未有过于填词者。”不只是“纸上分明”,更要兼顾“口中顺逆”,“以其深而出之以浅,非借浅以文其不深也。”
戏曲文学,能综合各种艺术门类,而概括起来,无非是属于时间艺术的“声”和属于空间艺术的“容”。程羽文在《盛明杂剧序》中指出:“曲者,歌之变也,乐声也。戏者,舞之变,乐容也。皆乐也,何以不言乐?”他认为,不要把戏曲作为单纯的文学样式来看待,而要作为综合艺术的“声”与“容”,即含盖各艺术门类的“乐”来看待。“穆”剧能把戏曲剧本当作“乐”来写,是成功搬上舞台的关键所在。
“戏以曲兴,戏以曲传”,戏曲音乐是剧种的灵魂。
“穆”剧的创腔、作曲,遵循了“古老纯朴而不失典雅细腻、粗犷强烈但更优美动人。”的婺剧总体音乐风格;与“须以肉为主,而丝弦副之”演唱与伴奏的关系。这是由于在古典琴论和传统的音乐观念中,一直是“贵人声”而“轻丝竹”;东晋诗人陶潜,曾有个“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渐近自然”的千年定论。认为弦乐(“丝”)用手,远于自然;管乐(“竹”)用口渐近自然,声乐(“肉”)用喉,最近自然,最自然的音乐是人的歌唱。同时,作曲家本着花部乱弹“戏中之曲”与语音乐化的艺术规律。创造了鲜明的人物音乐形象,尤其是穆桂英音乐唱腔的主调音乐贯穿和旋律的美,都是声声入心、音音入情。
卢前在《明清戏曲史》中,曾有“昆戏者,曲中之戏。花部者,戏中之曲。曲中戏者,以曲为主。戏中曲者,以戏为主。”的精辟论述。从婺剧徽戏《穆桂英》“人保戏”、“戏保人”的整体风格来看,应归属于“戏中之曲”花部乱弹的艺术特征。但从婺剧的六大声腔系统来看,既存在着“曲中之戏”,又存在“戏中之曲”;是介于曲牌体与板腔体之间过渡形态的剧种,在戏曲声腔发展史中具有特殊的历史地位。
其中,源于西秦腔的婺剧乱弹与婺剧徽戏占据主流地位。
形成于明中叶,作为皮簧腔系的老徽戏,不仅是京剧的始祖,其影响遍及全国,诸多皮簧腔系的剧种,都与它有着历史渊源关系。在词格及音乐上有共用之处,但存在着一定差异,如曲式结构各有特色。如以京剧为代表的皮簧剧种,西皮的句式一般为“眼起板落”,而在徽剧、赣剧中,西皮却是“板起板落”;在西皮回龙腔一般剧种均不作下句使用,而徽剧、赣剧、桂剧的西皮回龙腔却作下句使用,称为“十八板”。尤其是徽剧的十八板还可以曲终时出现一次“回龙倒喝水”。伴奏乐器,多数皮簧剧种的胡琴都用硬弓演奏,唯独徽剧胡琴用软弓演奏时以手指控制马尾的松紧,使其音色变换,演奏风格以连绵圆滑为特色。而“穆”剧的音乐创作,保持了西皮“板起板落”回龙腔的整体风格,也使用了徽胡音色变换,先锋特色乐器。如“破天门”番兵出场使用先锋,“斩子”一场穆桂英下山,以徽胡主奏伴以小鼓小钹等显得风趣轻快。
婺剧中的乱弹原称浦江乱弹,源于安徽、经天目溪传入。曲调以“三五七”“二凡”合流后传入。“三五七”是一种由曲牌向板式变化体过渡时期的“芦花调”为主。“三五七”上句以三字、五字、下句以七字而故名。“二凡”源于西秦腔,经安徽与“三五七唱腔,属早期吹腔。在一出戏中往往抒情时唱“三五七”,激昂处则唱“二凡”。两者均用笛或小唢呐和板胡伴奏。
西秦腔,最早见于明万历抄本《钵中莲》传奇,其中一出《补缸》用【狤猖腔】、【西秦腔二犯】,“犯调”,则原有【西秦腔】一曲存在。可知当时已有【西秦腔】【西秦腔二犯】两支曲调。【西秦腔】又名【琴腔】和【甘肃调】,琴腔系用胡琴伴奏,甘肃调,因甘肃在秦地之西,称西秦腔。
据专家考查,“二凡”的曲调源于流传到南方属于秦腔系统的【西秦腔二犯】认为:【二凡】来自【徽拨子】,【徽拨子】来自【老拨子】,【老拨子】来自【秦腔】。【三五七】有着明显的【吹腔】音调的旋律,还保留有明显的曲头,曲尾中间“加滚”的一些结构形式,属于一种由曲牌向板式变化体过渡时期的唱腔,而【三五七】正是被用做插入曲牌中间演唱的“加滚”唱腔。
然而,“穆”剧的成功,不仅是“戏中”更深层次是“戏外”。即是所谓“意之深微”及深于“游神”,而得于弦外,其中有景,有意,但不在目前,而在心中,不是形象,而是意象。我们应透过《穆桂英》的艺术形象和“亮”班底的舞台艺术盛况,探索“弦外之音”“景外之景,”即编剧、作曲及各门类创作人员深层次的美学思想,观念形态,思维创作的奇特构思,保护传统的民族精神。
婺剧《穆桂英》以独特的思维创作和先“古”而后“今”的美学思想,开啟了21世纪传统戏推陈出新的先河,钩沉了四百年来,婺剧、徽戏的古文明与现代意识的文化钮带;引发了先秦戏曲和戏曲史溯源的种种探索;牵动了中国弓弦乐器,时隐时现,扑朔迷离的不完整历史现状。应把“穆”剧的舞台呈现,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不仅是“戏”中,更重要的是“戏”外的影响和贡献,付诸于理论与实践。
杨荫浏及其弟子,于新中国成立初期,专程到陕西考察西安鼓乐,与齐如山“风从西边来”的戏曲源头论,梅兰芳“京剧的前身是徽戏,京剧要寻找自己的祖宗,看来还要去婺剧中找。”
近年来,从声腔音乐的角度,在寻求戏曲的渊源和接触涉及到戏曲史论的重新审视。“秦派二胡”艺术史论的过程中,发现很多重要的资料,这次又在婺文化的探索中,得见迷茫已久的“提琴”,就存在于婺剧高腔的伴奏乐器之中。
据《秦腔记闻》中记载:“考诸秦腔,形成于秦,精进于汉,昌明于唐,完整于元,盛行于明,广播于清,几经演变,蔚为大观,在国剧上可谓开山鼻祖,有屹然独立不可磨灭之价值。”
它把秦腔的形成,从明代(《大百科》)推向了先秦时代,并有相应的资料延续下来。
据秦地、秦派专家论证:典自《史记·李斯列传》的“真秦之声”,是陕西声腔艺术的引典。“所谓‘秦声’,当指秦地流行的具有秦风特色的音乐(含声乐、器乐、史称秦风、秦声、秦音、西音、西调等等)。” “西安鼓乐作为隋唐燕乐之遗音,是唐歌大曲在西安民间音乐中的留存。”“明清以后,戏曲、曲艺蓬勃发展,‘秦声’专指四大声腔之一的梆子腔——秦腔。”“‘真秦之声’,历经三十多个朝代,两千多年的流转嬗变,在其传承的整个历史长河中,不但不曾消亡或衰微,反而随着时代的变迁而衍变、而风发。从‘真秦之声’这个原点发端,从原始的传统民族民间音乐,由歌、乐、舞三位一体的形式格局,逐渐向声腔和器乐两大体系分化。并且日臻成熟和完善。”(李世斌)
长安,指以西安为中心的三秦大地、十三朝古都,保留了被称为“中国古代音乐的活化石”——西安鼓乐,有以“国剧上的开山鼻祖”——秦腔为代表的陕西戏曲音乐。从戏曲音乐的角度,其渊源在长安,在三秦大地;而保留了戏曲声腔音乐原始生态的遗响,“活化石”,则在金华,在婺文化的中心金衢盆地。
在弓弦乐器的发展史中,胡琴弓弦乐器的渊源一直是众说纷纭,唐代是我国古代音乐文化的鼎盛时期,“胡琴”的名称,在唐代的诗词中屡见不鲜。“一种奚琴,有两条弦,是用竹片在两弦之间擦弦发音的。后者是胡琴的前身。”(杨荫浏)进入宋元以后,随着戏曲音乐的昌盛,出现了“马尾胡琴”。至明代,奚琴类胡琴被称为“提琴”和“二弦”等,之后又被“胡琴”的名称所代替。
形制类似奚琴的“提琴”,在明代最终完成了“以马尾代竹片”的演变进程。胡琴的起源,尤其是提琴的名称,在文献中一直是时隐时现,扑朔迷离。然而,提琴的由来,多与昆山腔的集大成者魏良辅、张野塘有关。据《琐闻录》转述陈子龙的一段记载:“昆山魏良辅者善南曲,为吴中国工,一日至大仓,闻野塘歌,心异之,留听三日夜,大称善,遂与野塘定交……野塘并习南曲、更定弦索音,使与南音相近,并改三弦之式——身稍细而其鼓圆,以文木制之,名日‘弦子’。其后有杨六者,创为新乐器,名‘提琴’——仅两弦,取生丝张小弓,贯两弦中相轧成声,与三弦相高下。提琴既出,而三弦之声益柔曼婉畅,为江南名乐矣。”
在李渔的《闲情偶寄》中也有记载:“丝音自蕉,桐而外,女子宜学者,又有琵琶、弦索、提琴三种。”
姚夑《今乐考证》中谓:“提琴起明神庙间……其制用花梨为杆,饰以象曲,两弦从口中出,后缀以蛇皮,其外则有 弦(棕色马尾)伴曲木,有似张弓。众睐其名,太仓乐师杨仲修能识古乐器……见日:‘此提琴也’。”“提琴”成为奚琴类棒擦弓弦乐器向现代胡琴演变重要的过渡性弓弦乐器,据说苏州玄妙观道教乐队中仍在使用提琴。
而婺剧中的高腔分西安、西吴、侯阳3种。“其中西吴高腔,流行于金华一带,因数次在金华的西吴村开设科班传艺而得名。有帮腔,以笛和提琴(一种大型的椰壳板胡)伴奏,其唱腔较西安高腔婉转流畅,据说自安徽传入,与徽、池调有渊源关系。”(《大百科》戏曲、曲艺卷)如把秦腔与婺剧六大声腔的渊源、脉络考查清楚,将会谱写出一部舞台的、立体的、有声的中国戏曲声腔音乐演变史。
婺剧,作为古老戏曲声腔的遗响、传统戏剧的“活化石”,以其原生态的表现方式和美学原则,卓然独立于戏曲艺术之林。如何对待古老剧种和传统戏,不仅是中国戏曲自身的问题,也是世界性的重大课题。日本对传统的歌舞伎采取原样保存的方式;而印度哪怕是世界名曲,也都要变成自己的民族风格;欧美先锋派、荒诞派彻底否定传统;以及诸多国家民族的多元化理论观念和戏剧样式,可谓千姿百态。至于中国戏曲,作为世界三大古老戏剧“唯一还活着”的戏剧,却由于炮声中的“西学东渐”和五四时期的负面影响,深陷在古与今、中与西、雅与俗等错综复杂的矛盾之中。
新中国成立以来,以延安精神为主导,制定了“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基本方针;提出了“现代戏、传统戏、新编历史剧三者并举”的剧目政策,经历了“两条腿走路”“以现代剧目为纲”和“三并举”三个不同阶段。实际上,梅兰芳早在1949年就发表了京剧改革应该“移步而不换形”的讲话;1951年提出中国戏曲研究院根本任务的首要一条,就是“整理修改旧有戏曲的优良脚本”,但被左的文化思潮所淹没。时至今日,对传统戏的改编很难与现代戏、新编古代戏相媲美。就以婺剧而言,其传统剧目“有十八本高腔、三十六本昆腔、三十六本乱弹、七十二本徽戏、九本滩簧、九本时调”洋洋大观,而搬上舞台的能有几出。
为此,由衷地感谢浙江婺剧团以熟戏生演、先 “古”而后“今”、 “移步而不换形”的创作思维,推出了一台传统好戏,为新时期传统戏的改编树立了一个“典型”。希望能以“穆”剧为契机,出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三并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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