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蒲剧漫长的发展史上,女角均是男旦扮演。
旧社会,女子不便抛头露面,而剧目里又不能没有女性角色,所以只好由男人来扮演。虽然后来有了坤旦,但男旦生理条件更有优势——男子肺活量大,音域宽广,现在许多剧种中有名的旦角唱法都是由男性确立的,而且男旦艺术生命长,尤其是武旦、刀马旦等需要武打功夫的行当,其优势更加明显。
但是,男旦在扮相上比女性更下功夫,练功更为残酷,变声期所面临的危险也比女性大,许多男旦表演的“不传之秘”也随着他们的故去掩入了黄土。
不可否认,男人反串女角,是蒲剧艺术里最绮丽的部分。女人演女人,本色演出就可以;男人演女人,“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他必须细心观察女人的一举一动,再经过艺术加工后表现出来,因此,男花旦往往比女人更像女人,男人婉转百结的唱腔,刚中带柔,柔中有刚,演的是女人,却加了一些男子气概。中国文化讲究中庸、阴阳相济的美,男旦的存在,不就是这种美的一种立体反映么?
1、董成宝 男旦演女人演好了,比女人还像女人
人说“不看筱兰香的《桃花媒》,枉到世界活一回;不看筱兰香的《表花》,枉到世界转一匝。”蒲剧表演艺术家筱兰香(1919-1994)盛年时红遍西北,解放后回到新绛,又培养了许多弟子,比如程根虎、田迎春、武俊英、贾菊兰等均出自其门下。
除了这些名声在外的,还有一些弟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或不为人知,散落于民间,或没有再从事戏曲演唱,另谋他就。董成宝就是其中的一位。巧的是,他除了是筱兰香的徒弟,还曾与蒲剧史上有名的男旦王存才有过短暂的接触。
董成宝住在新绛县三泉镇。新绛有个老年剧团,每逢庙会就会请一些老艺人们去,可是董成宝“给钱不去”,言外之意,要是不给钱,他才去。
他今年81岁,耳不聋,眼不花,思路清晰。走路的时候体态轻盈,身条柔软,脸上皮肤也比较光洁,没有老年斑,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小了不止10岁。“以前天天练功,前一段病了,住了十几天的医院,小半个月没练。”虽说艺人天天练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对董成宝来说,这是很不寻常的。从他1947年开始学戏,到1960年前后离开剧团,学戏时间不长。可就因为那几年的光景,他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搁在了戏里头。
正说话间,董成宝老伴进来了,静静坐在一边听我们说话。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细节,老太太十指空空,啥也没戴,可她的老伴董成宝,一个男人家,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只金灿灿的戒指。“女人家戴的首饰,穿的花衣服、绣鞋啥的,我都爱见。”董成宝笑呵呵地说,外孙知道他爱好,就投其所好买了个金戒指送他。
一开始学戏,董成宝进的是娃娃班,学武旦、刀马旦。1956年在平陆剧团,“男人学旦角的不多,整个剧团也就我一个。”但他并没有因此觉得有什么难为情。他很忠于自己的想法,“我就爱这个。”而且,他说那时自己在台上扮相俊美,一边说一边翘起了兰花指,“可漂亮了!”他说,男人不论干啥都比女人干得好,就是演女人,演好了,比女人还像女人呢。说话间,董成宝就要来一段拿手的《表花》。他起身翻出一双粉艳艳的绣花戏鞋,登时脱掉脚上的黑色老头鞋,把那粉鞋穿上。五指翻飞间,手上已多了一副粉色手帕,“别急,我这儿还有一身儿衣服呢!”
屋外头离地两米高的地方挂了个竹筐,董成宝穿着粉鞋噔噔噔踩上台阶,半个身子探在空中,在竹筐里翻找。毕竟是80多岁的老人了啊,这么爬高多危险……我仰头看着他,悬着一颗心,手心里紧攥着他的衣角。
衣服最后没有找到,董成宝兰花指一竖,屋当中演起了《表花》。
当年,从平陆剧团被调到新绛剧团后,没待多久,董成宝就因为嗓子倒仓(戏曲演员青春期嗓音变低或变哑)坏了,不得不退团回家。可年纪轻轻的,不能就这么闲着呀,要养家糊口,没个技术不行。他就学了个裁缝的手艺,给人做衣服。做衣服也要跟戏搭上边儿,做戏服。虽说不唱戏了,但功夫没落下。十里八村的但凡赶个庙会闹个红火啥的,都会请董成宝去,人们说,别人演阿庆嫂,怎么看怎么不像。董成宝一扮上,端个盘子往那儿一站,活脱脱当年的阿庆嫂。大家都说,董成宝端盘子的两只手,手上有功哩!还有一年,村里闹社火,演《法门寺》,人们挤得里三层外三层,有个懂戏的票友看后赞叹道:“董成宝把舞台艺术用在了高跷上,怪道大伙儿都叫好哩!”
现如今,董成宝的下一代、下下代里好几个人都在梨园行当,不能不说,和他的从艺经历有莫大的关联。
2、王存才 武旦改小旦,因为小旦挣钱
董成宝和王存才接触时,已经到了王存才职业生涯晚年,但提起来还是眉飞色舞。董成宝说,一个男旦,要成角儿,几个先决条件得具备:身段匀称,扮相俊美,嗓音甜润。可人人都知道,蒲剧名旦王存才长相平常个儿不高,肤色发黑嗓儿不亮。用现如今的话说,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材没身材,这样一个人,怎么成为一代名伶的呢?可戏迷们咋说,“宁看存才挂画,不坐民国天下。”
任何绝技都不是凭空来的。王存才幼年学习踩跷,在腿上绑着铁瓦、沙袋,别人坐车赶路,他踩着跷走。一身绝活全靠他勤学苦练而成。1956年,董成宝和王存才在一起待过半年。回忆当时看存才演《挂画》,董成宝说,舞台上搁一张长板凳,他像芭蕾舞演员那样,把跷扎在脚尖(立跷),在凳子头儿上双腿立、单腿立、单腿蹲,任凭做什么动作,那长凳竟然不翻!这一手功夫,就算顶尖的杂技演员看了,也得叹服。据说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还曾专门向他求教踩跷功夫。
其实,跷曾作为一项基本功,在旧时戏曲舞台上被广泛使用。跷的原型就是封建时代女性缠足后的“三寸金莲”。绑上木跷、穿好跷鞋后,演员站立或行走时,全部的体重都落在前面那三分之一的脚掌上,其余三分之二的脚掌、脚踝和跷板紧贴在一起,与地面之间的角度大概在75度左右,小腿与其成一直线,脚后跟都看不出来。之后演员再系上用绸缎缝制的裤腿儿,掩盖自己的真脚。接下来才是穿彩裤、系裙子等扮装程序。
旧时戏班子后台禁忌很多,尤其绑跷,要脸朝里,不能叫人看,所以,旦角如何穿跷,从不为外人所见。而据董成宝回忆,以踩跷功夫著称的王存才甚至要把脚放在特制的箱子里去穿。这当然是因为旧时代艺人把舞台技巧看得比命还重,轻易不传,跷工这种特殊技巧,自然更加珍视。“存才踩跷的功夫,确实好,不过,我还看过他演得更好的戏。”
存才演《虹霓关》,“他演东方氏,武旦,擦着粉,一踩上高跷,身材立马变得修长,全身都是戏。戏里面,东方氏丈夫的鬼魂一出现,他在桌子上翻了一个跤(空心跟头),原来的桃花粉面马上变得乌黑,比川剧的变脸还快!我说,王老师,你真厉害!他说,我学的就是武旦。”王存才告诉董成宝,他是后来才改成小旦的,因为“小旦挣钱呀!”
王存才原来在临汾县蒲剧团,后来回永济养病,平陆剧团团长就跑去请他出山。
团长说:你别管效益好赖,一天给你10元。
存才说:我不能演,临汾人都知道我是请了病假回来的。
团长就想了个别的招儿:咱不在山西演,咱去河南演!
他们果真去了河南,最远到过洛阳。听说那时候只要戏报上写上“王存才”三个字,都不用写戏名,1毛5分钱一张票,人们都挤得踩掉了鞋也要买。王存才有一个血彩戏,演《杀狗》——丈夫举刀杀来,焦氏一个抢背,从狗背上翻过,突然脸上就多了两道血口子(指甲印)。“那个特技会的人很少。其实就是把颜料藏在指甲里,临时往身上、脸上一抹,血印子就出来了。”董成宝哈哈笑着说,可是人们看了多少场,都看不出来是怎么弄的。
董成宝清楚地记得,“没有存才,我们一晚上顶多卖票卖个一百六七,有了他,一晚上能卖五六百元。”
在董成宝心里,王存才绝活太多,做戏做得特别好。
3、筱兰香 傅作义母亲认他做义子
虽然嗓子倒仓坏了,后来又离开了剧团,但董成宝一直断断续续跟着筱兰香学戏。村里有个啥活动要他参加,他不能总吃老本,得学新戏呀,就跑去找筱兰香求教。所以,虽然并没有正式磕头拜师,但人们都认可,说董成宝是筱兰香的弟子。
1949年,筱兰香离开甘陕,回到山西,留在新绛蒲剧团,与当时的大腕杨虎山、朱全胜、筱艳秋(冯安娃)、宋荣廷等同台献艺。新绛戏校办起后,年事已高的筱兰香主动要求任教,他爱生如子,以校为家,过年也不回去。先后培养了五代演员,超过300人。
董成宝提起老师来也是赞不绝口,“老师演的《白玉楼》,那可真叫好,他演白玉楼病重时,那样子真是很逼真,人们都被他带到戏里面去了。”
董成宝跟筱兰香学了一出《花田错》,主角丫头春兰身着果绿枝花袄,套浅粉色坎肩,腰系粉色带花腰巾,穿彩裤着彩鞋,左手拿粉红手帕,双手指向左前方,眼波流转,让小姐看“人爱花”。“这里面有一些做派戏,比如搓麻、捻线、上楼下楼,那身段,那风姿,啧啧,女人也比不上啊!”
筱兰香本名田郁文,运城临猗卢喜营人。家里头兄弟姐妹八个,弟兄七个,他是老六。筱兰香的小儿子王根旺说,当年,筱兰香“倒插门”跟他母亲结了婚。婚后两人生了五个孩子,三人姓田,两人随了母亲的王姓。
1980年,筱兰香曾去往甘陕地区演出。王根旺很感慨,“我父亲睡觉的被子,盖不烂都被他抱烂了。因为三天两头演出,到处搬家,我们常年见不到他。他腊月里回来,待不了两三天,就走了。一直往陕西方向走,走到兰州去。从兰州再回来,就一年了。”
解放前,兰州的骡马市相当红火,是演戏最多的台口。王根旺去过陕西,走一路,听了一路父亲当年的轶事。
据说傅作义的老母亲喜欢蒲剧,尤其爱看筱兰香的戏,还将他认为义子。1939年,以闫逢春、筱兰香为领班的晋风社部分演职人员,以“平凉晋风社”的名义,在甘肃平凉一带演出。演《假金牌》时,戴的竟是傅作义母亲出嫁时的凤冠。
“我父亲年轻时在骡马市的剧场里演戏,一场戏下来,剧院都快被挤塌了,可以想见那时候父亲有多出名、多赚钱。后来,父亲在那儿还找了一个老婆,西安也有一个。后来从西安走的时候,连小院都送了人。他把钱看得很淡,常是啥也不带,就一个铺盖卷,走人!”王根旺笑着说,所以每每父亲回了家,孩子们问他要钱,他总是拿不出来。筱兰香教育孩子有一个比较超前的观念:我把你生到了这个世界上,剩下的你自己奋斗吧!
晚年的筱兰香,常年住在戏校里,一年见不了孩子们几次。“我们隔三差五去戏校里去给他送吃的,看看他。”王根旺说,父亲去世时,徒弟们比他的儿子哭得还厉害,“父亲一生得到的一切,都送给他的蒲剧和徒弟们了。他的徒弟结婚的时候,没衣服穿,他能当下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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