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去梅兰芳大剧院,重观了吕剧《墙头记》。
说是重观,是因为四、五岁的时候,有小戏班到乡下演出,我在村东头大空场就看过。那时,家里没有电视机,甚至没有收音机。天一擦黑,我们吃过简单地晚饭后,一边闲话,一边听村里的广播。村里唯一的联络工具,就是这个每家每户都有的大喇叭。村长有什么通知,都是在大喇叭上广而告之。
小戏班要来演出的消息就是从大喇叭上知道的。村里的年轻女子都奔走相告,相约了第二天夜晚一起去看戏。每次都是这样,一说有唱戏的来,这些女子们最是欢喜。唱戏开锣通常在晚饭之后,那时天已经擦黑了,跟本看不清眉毛眼睛。然而姑姑们却要在家精心打扮一番,用炭火棒描眉毛,描得不仔细就成了两根粗重的卧蚕,用洋红纸啐上唾沫,就可以充当口红或抹脸的胭脂。我由衷羡慕她们这些把戏,每次都仰着脸醉心的旁观,盼着她们偶尔注意到我,给我也抹两个红腮。可惜她们只顾着自己妆扮,很少有善心顾及到我的美貌,顶多随意给我眉心中点个红点。
吕剧是我们山东的地方戏,男女老幼都喜爱的一种艺术形式,公社给出些米面,再管演员们一顿饱饭,他们就很知足。三五个人排练一出小戏,道具什么的,一应都是到演出的村子现借的,一张破桌子,几把木椅子,农村家家都有的东西,搁到舞台上,铺上块黄段子布,就是古代富裕人家奢华的象征。其余服装什么的,扯上几尺大红大绿的确良的料子,身上一裹,也可以应付了事。乡下人家不拘泥这些细节,只要演员唱起来嗓音洪亮,脸蛋涂得鲜亮,就一概表示喜欢。这些演员农忙时照常在地里劳动,农闲下来无所事事就邀集起来到各村演出。台词简单质朴,不乏演员自己发挥的乡村俚语,观众很是喜闻乐见。李二嫂改嫁,姊妹易嫁,过年等等都是我幼时就看过的好剧。好就好在,这些作品都是借一些小人物、小事件很直观的来阐述伦理道德,给人们以警示。我虽然年幼,也看的懂一二。
我走路拖拖拉拉,不利于早去抢占看戏的好位置,原本是没人愿意带着我这个累赘。幸亏那天姑姑找不到同行的伙伴,为了壮胆,就把我带上了。前面不远处传来笑语声,已经有不少人比我们早去了,姑姑生怕去晚了抢不到好地势,催着我加快脚步。村里唯一一条大路,没有一点光亮,天,黑漆漆的,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我怀里抱着一个马扎,个子又矮,走不快。好容易跌跌撞撞的走到大空场时,人声鼎沸,坐着站着的围得已经壁垒森严。土戏台四周点着十几盏玻璃罩的煤油灯,昏黄灯光下照着熙熙攘攘满脸兴奋的脸。有淘气的男孩子已经上了树,看到扎着大辫子的女孩经过,都要尖锐的吹几声唿哨,嘴上说着:“这是谁家闺女啊?长得这么水灵!”被赞美的女孩子轻易不去理睬这样轻浮的调戏,只装作听不见。我也要扭着脖子细看看这是谁家的闺女,果真那样美不。姑姑对这个不感兴趣,拽着我,以防走丢,可惜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要找个好位置,难于上天了。
忽然听到人群中有人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放眼看去,原来是大表姑到的早,四平八稳的坐在最前排的正中央,两颊涂着洋红,喜气满的像是要溢出来。我们遇见救星似的,忙挤过去,跟旁边的人商量着腾出点位置,挨挨挤挤,终于把板凳侧着放下,好歹算是坐下了。这会儿才有工夫看看人堆里有没有熟识的近邻和亲友,经过一大阵子呼朋唤友,笑语喧哗的热闹之后,戏班的锣鼓家伙嘁嚓哐啷一阵乱响,戏就开始了。
我压根看不懂剧情,只记得,二怪媳妇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涂得一脸鲜红的胭脂,比姑姑们涂得大胆,一大片绯红直插入鬓,眼睛勒得吊稍,一身粉红的裙袄,走起路来,莲步生风。因为喜欢她的美,就希望张木匠真有金元宝留下,留给二怪媳妇最好。至于她是不是孝顺懂事,对于幼小的我来说,是非原本就不分明,倒变得不那么重要。
老大媳妇是个悍妇,端了一碗清汤寡水的糊嘟去给张木匠,张木匠嫌太稀吃不饱,大冷天的又喝着凉东西,实在要抱怨,眼看老大媳妇唤过狗来,将老人的饭喂了狗,看到此处,姑姑忽然警告我:“以后长大了,可不许这么对待老人啊。”那是自然,我可不想做坏人,黑暗中白了她一眼。
因为离舞台太近,一直仰着头看戏,墙头记虽不是功夫剧,六个演员折腾起来,土戏台上也是暴土狼烟的,我的脸上落满灰尘,也舍不得眨眼。大怪二怪争爹的时候,我看到演员飘起的布裙下大花裤衩,就偷偷指给姑姑看,被姑姑笑说:“单你净注意这些没用的!”
这么多年过去,脑海里的剧情已经模糊。这次重温,算是补足了童年的一个小遗憾。看介绍才知道,这个故事原来是根据蒲松龄的作品改编的。比起他的那些耳熟能详的狐妖花仙,我倒更喜欢这样贴近泥土的故事。
故事说的是张木匠俩儿子,大怪刁,二怪奸。当年老人对他们百般疼爱娇惯,如今二子发财后,反视老人为累赘。都不想奉养他,这边从墙头上把老头托过去,那边就推过来,老木匠在冰天雪地中端坐墙头,哭声震天。引来老友王银匠侠肝义胆,救老友巧设机关,说张木匠有藏的金银。听说有钱,二子心思都动了,争相侍奉父亲,大献殷勤,老人死后,两个不孝子空欢喜一场,惹人笑谈。
此番坐在梅兰芳大剧院包厢中,茶香氤氲,耳畔是朋友叙叙的低语,不时交换下观剧感受,比之当年大风中坐在场院里看戏,不知好了多少倍。然而怀念起童年看戏,还是这般的亲切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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