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勐
生性怕读以“职业散文家”自居的作品,刻意为文,丽辞巧语,却每每难掩境界逼仄,内蕴空虚;窃以为散文随笔一类文体应是本业之余兴,即如陈丹青所谓“多余的素材”,信手拈来,随意涂抹,却常能于潇洒无心间开出新境。新时期以来,时有画家“客串”文坛。先是黄永玉,一篇《太阳下的风景》,写尽沈从文及其故乡湘西之诗情画意;继之有陈丹青,《纽约琐记》《音乐笔记》,直至新近出版的《退步集》,画家手眼别出,风格独具。
读《退步集》,依稀可见画家本色。记人说事或依凭白描功底,《骄傲与劫难》《向上海美专致敬》诸篇历数京沪画坛风流人物,每每捕捉住一个局部、一处细节,寥寥几笔稍事勾勒,便能使人物跃然纸上,凸现其人格与艺品;或借助“油画语言”,多以周围的色彩、光影、景象渲染照映,对于画家而言,历史既是时间之旅,亦是感官之旅,往事依稀,其纤敏的感觉印象却历久弥新、鲜活如生:隔着三十余年漫漫人生路回望上海美专“油画才子”群,仍能感觉“阳光过淮海路梧桐枝叶照亮他们年轻的背影,斑斓耀眼”。其笔墨看似自由散漫,其实是极工后的写意,遣辞造境,饶有画意。
作者将“退步”二字拈作书名,未尝不含有对自身人生轨迹的自况、自嘲;但更多的却是出于对时尚“‘进步’之说”的反讽、反拨。有感于时代急剧转型,所谓的“现代性”、“世界性”、“进步性”预设,日趋演变为遗弃乃至抹杀自身固有传统的确证力量,陈丹青幡然返身,激流勇退。循着承接今朝与夙昔迢迢千年的文化渊源,循着我们民族从上古到清末的艺术家谱,退入记忆,退入传统,退入历史深处,退入生养之地。退至北京老四合院、上海正宗石库门房子、苏州园林,退至“新城区映照之下更其寒碜的茶肆旧楼”,那是客居海外、飞来飞去、身心飘泊的游子苦恋的家园。若论“退步”,岂止始自今日,早在作者倚于纽约大都会那仿真的网师园一角似被催眠时,“退”意已生──“人在家国,真是好。只要出太阳,望见京郊的香山与燕山,不由心生感动,脑子里一片空白。去岁带学生怀柔山村画写生,又画到满面苦相的老农夫。那些天,晴午远眺,群山纠纷,中宵起夜,月如钩:这都是远在纽约朝思暮想的景象与时刻呀!”家山的情景遥接传统山水画意、田园诗境,衍为作者刻骨铭心的“心理景观”。
然而,时代的推土机借了“进步”的名义隆隆前行,随之轰毁的何止是古镇旧院老城区;更有其上千年百年蕴藉的文化遗存。作者怅然若失,或凭吊古镇的衰败与沦亡;或痛陈“行政景观”的霸蛮、煞风景;直至梦游一般地留连于仅存的江南园林,不无痴迷地守护着内中积淀久远的文化样式、文化符号、文化余韵。一如那背时的重庆画家陈安健,孤身一人与老茶馆世世代代朝夕旦暮的日常氤氲相厮守(《地方与画家》);一如那前清的老兵丁,终身守护自己的记忆(《我们应该向那位大清国老兵丁好好学习》);一如那九十高龄的乡间无名画师,端坐江南古镇深巷底,一笔一笔向两小姑娘传授芥子园画谱(《山高水长》);一如那古都居民,在电线掐断之后,犹点着蜡烛,为翌日行将拆毁的胡同彻夜守灵(《城市建设与历史记忆》)……
书中陈丹青一再声辩:“认知传统不是逆向回归,而是借助历史的维度认知自己”,即如布袋和尚插秧诗云:“退步原来是向前”。难得的是,书中多篇文章为对话体,故而我们不仅可以读出一个艺术家的忧思、独白;亦能读到艺术家与建筑家、与行政官员的多向度论辩交流。“前瞻与回顾等同,均意味着历史的维度”,陈丹青如是说。推而广之,创新与怀旧、进步与退步、文化激进主义与文化守成主义、现代主义与历史主义,又何尝不意味着某种历史的维度。在当下趋时趋新之声益趋喧嚣之际,唯有藉此必要的张力论辩交响、迎拒会通,方有可能达臻和谐之境。“退”一“步”说,即便缘于此,我们亦应尊重、理解陈丹青的偏执与坚守。
文如其人。作者师承乃师“独持偏见,一意孤行”遗训,每以“艺术叛徒”自命;加之平生浪迹四海,无处栖居,身为游子,故文字亦如行云流水,率性而行,洋恣肆,充满着不羁的野性、野趣。然则缘于“逆流所向”,矫枉过正,笔下难免过于冲动,甚至愤激满溢。苏东坡有言:“吾文如万斛源泉,不择地涌出”,“但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退步集》中亦有类似表述,所谓“进退自主,动静得宜”。自然,此境界须有更其和谐的社会文化氛围助成。就此意义而言,此语不仅可题作对作者文风的奢求;亦可移为对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的寄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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