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当这本新作选付梓之时,我已经五十七岁了。历史上的许多书法大家在这个年龄段,书艺已经登峰造极,表现出一生的最高成就。而我在重新审视这本新作选的作品时,结集时的那种满足和自信似乎都渐渐烟消云散,看到的却是尚须补充的、能够补充的、甚至重写一遍便可以补充出的东西。自己的作品,到什么时候才能使自己觉得完全成熟呢?
细想起来,只要生命存在,大概永远不会达到自己认为成熟的时刻。
小时候听老人讲,凡事不可操之过急,“钱到办事公,火到猪头烂”。那时没有高压锅,对于难以煮熟的猪头,便只好文火慢煮了。话虽然土气,却道出了一个朴素的真理:大千世界的一切事物,都有其成熟的自然规律。对于艺术粗来说,要达到成熟,需具备各种各样的条件,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长期的积累和艰苦的求索。如果躐等,其作品就必然会这样或那样的不足,即使天分及高而且风云际会者,也难免存在某些欠缺。只有一步一个脚印地去跋涉,去求索。既便如此,有时自以为成熟了,不知何时,又会突然发现不成熟之处。永远在肯定与否定的过程中沉浮,这才符合艺术发展的规律,才是艺术创造活力的体现。想到此,自己又觉得宽慰了很多。
当然,书法的老道成熟,同作者的年龄并不成正比,大致来说,成熟取决于一个人悟性和勤奋。好比函数,悟性是天性的,相当于常数,无法改变,要改变函数值就只有靠勤奋这个变数了。而同等的勤奋,能勤奋多久,无疑又关乎天年。扪心自问,我虽然算不上十分勤奋,自以为也并非懒汉,继这本新作选后,希望再陆续出几部选本,以此自我加压,激励自己冲刺到一个新的高度。倘若不遂人愿,使我寿至耄耋,那时的若干集子,或许会再成熟些吧?
贬与褒
作品集问世以后,必然会引起一些书界朋友的观注,自然会引出贬与褒来。
在书界朋友眼里,我是执着的,想做的事情,都会想方设法完成。这种品质,应该说是事业取得成功的要素之一。然而,为此我也惹过麻烦:七十年代我在安阳工作,为了举办杭州、开封、安阳三市书法联展,一定要找到合适的展厅。当多方游说仍无结果时,我竟冒着风险,一夜之间将安阳市人民防空展览拆除。而由于此事来自两方面的声音,我似乎永远难以直视和承受。
对我的书法赞誉或批评也一直是这样。赞誉使我心跳加快,使我忐忑不安。而某些批评又使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使我感到愠怒。虽然不会改变我什么,但确实搅得我彻夜难眠,找出种种辩解的理由,要立地理论一番。我自知有这种过于认真的性格缺陷,因此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我要厢情愿地希望朋友们无论何时何地看了我的作品,可以随便背后说三道四,千万别当面对我讲。这,算不算掩耳盗铃呢?
后来年纪大了,见得多了,听得多了,人也渐渐变得世故了,于是也想开了。你既要展出、出版、发表,就会有人评论,说好说坏,都是正常的,所谓社会影响,也正体现于此。再后来客观环境发生了变化,虚荣心不觉老而愈烈,不仅想让人评论,而且光想听好话,吸到逆耳之言,别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但这只是瞬间的事,很快就会平静下来。如今出书者众,办展览者众,发表作品发表文章者更众,人们偶尔留心,率尔议论,见仁见智,陟黜臧否,最平常不过。只要这些议论和文章诚心诚意、言之有理,即使偶尔失之瞎子摸象,那又有什么关系。鲁迅说过:“肺腑如能语,医生面如土”。再高明的医生也有诊断失误。吾其不言乎,焉在如不三黜;吾其大贤乎,岂以三馋而无曾参!
其实不论过去或现在,对于善意中肯的批评,我从来都是乐于接受的。记得刚调人河南省书协时,仅我一个人,写好作品常去找装裱大师卢德骥评说。虽然他不能象评论家那样引经据典、长篇大论,但他那敏锐的洞察力和挑剔的眼光使我心悦诚服,有时只言片语,一针见血,使我获益非浅。当今评论家的分析自然更科学些,我当然更要洗耳恭听。不过,不论贬或褒,我都将通过自己的认识来决定取舍。我想,无论地哪一个领域,盲从或固执都难以成大事,若想取得大的成就,独立的见解和坚定的自信永远是不可缺少的。
从师之道
在我的学书过程中,持久而执着地影响着我的,大概是与生俱来,与日俱增的兴趣。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会添上一些其他的因素。也许有人会问,你在以前的文章中不是谈过三位先生我是非常尊重。尽管他们的影响、成就以及公众评论各有不同,有的甚至还曾遭到不公一点不正的批评,但我不管这些,我从公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有些记忆终身也难以抹掉。单凭这些,他们就是可尊敬的老师。此次春节探望母亲,八十高龄的老母居然会问,“费先生去世五十多年了吧?”足见老师对我,我对老师,连母亲也从未忘怀过。
对于从师学艺,我有自己独特的方式。虽然我同老师们都有过期夕相处的日子,但从来没有提过什么具体问题请教。某些场合,有人向大师提出一些问题请教,我都试着在心中一一作答。而我猜出的答案,似乎十对八九。上小学时,同班同学提出的问题,没等老师解答,我常抢先三言两语将答案说出,近乎正大综艺的“快速抢答”;有时老师没说几句,我接起话头在下说。老师很不高兴,不过答案正确,他也我可奈何,便送我一个绰号——接簸箕嘴。
我认为,对老师有尊重,从某种意义上说,心仪更为重要。别人谈及他们的长处或不足,我从不随声附和。古云:“当仁不让于师”,对任何人都要择善而从,我自有我的取舍标准。我也有学生有的也跟随我许久,我也喜欢他们,更希望他们象我对待恩师一样理智地对待我。老师和学生具有相对性,所谓“教学相长”,至于什么名气、地位,更多的是机遇所致,不足为训。从师应该是为了真正学到些东西,倘若是冲着名气去拜师那就错了。
在传道授业过程中,有时候你是真心实意的,也会遇到令人难堪的事情。譬如一次某作者拿来作品要我指教,我如实地谈了看法。事后听别人讲,这位作者竟在种种场合表明对我的不满。好心的朋友劝我说,来“请教”的作者各有各的目的,多说好话,不必太认真。然而我对任何人都诚心相持,实话实说。若对请教者违心一地一味夸奖,岂不是误人子弟!说违背良心的假话,终非坦荡君子所为。
以上为我心声,虽然直接谈书法的不多,但都与书法有关,我之所思如此,我之所言亦如此,或许能为书界朋友提供一些参考。
如前所言,这本集子中的作品是不成熟的,只是我在求索途中留下的或正或斜的足迹。然而不充是正是斜,也都有各自的道理和因由,故每幅作品均以自解数语缀其后,或随想,或记事,如实道出,明我心迹,正所谓‘家有敝帚,如有千金’如今不惴谫陋,公诸同好,随评论者各抒己见,我都乐意洗耳恭听。
当这篇小文收尾时,除夕之夜的西安郊区响起了断断续续的鞭炮声,在这戊寅新正到来之际,真诚的祝愿我们大家都迈向一个新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