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手臂……延伸啊,脚背呢?”
“膝盖不要弯,肩放松,肩膀放松!听不明白?”
北京舞蹈学院排练楼七层,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正坐在镜子前面,指手画脚地对着一个约十六岁左右的少年呼喝着。
那少年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眼睛却不时地往中年男子身后的镜子中瞟去,看着镜子中的形态,努力地使自己的动作更加接近中年男子的要求。那中年男子的声音虽然在大吼着,却听不出有丝毫的怒意,反而时不时嘴角微微上扬,表示着满意,只是他绝对不会夸奖这少年一句。
少年双手在身前划圆,突然同时踢起右旁腿,形成一个如同侧立起来的“土”字形。停顿两秒后,在上面那条腿和手慢慢往后划落,眼看就要倒在地上时,不知怎么一转身,蹲在地上,猛然立直身体,一个团身前空翻往前翻去,只听一声重重的落地,似乎连教室地面也震得微微发颤。少年蹲在地上,似有不稳,身体虽在微微晃动,却依然奋力一跃,随着音乐激昂的一声,猛地张开双臂向侧面跳去,成一个“大”字形,少年人在空中,双腿猛地一夹,原本靠着这一下发力,应该旋转三百六十度再落地,可那少年落地时,身体却没完全转过,加上又是前倾状态,落下来的时候,双手一下扶在地上。
中年男子一直在面无表情地看着,见那少年最后双手撑地,便叫了一声“停”,随手把音乐关掉。“腿要过了一百八十度,往后倒时,把肩胸打开。还有就是后面的前空翻,翻的那么低,那叫什么玩意?怎么接最后的‘旁移双飞燕斜空转’?落地时要控制啊,控制懂不懂?”
“懂……”那少年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小声道。
“懂,就是做不到是吧?”,中年男子越来越大声,“没体力你能做到什么?你看看这才几遍就成这样?王知非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每天晚上睡觉前,绕着三环跑一圈。就这体力还想参加比赛?”
那少年经过刚刚的剧烈运动,正大口急促地呼吸着,听见这最后一句话,“你开玩笑吧许老师?”
“谁跟你开玩笑,晚上下课后,你去找简老师再帮你练练前空翻。我就纳闷了,简老师教技巧也是舞院一绝,怎么就遇上你这么个笨蛋。你那也叫前空翻?”许老师故意把“空”字加重了语气,“我看就快成‘前滚翻’了。”许老师收拾完音乐盘,换好鞋子走出教室回头看了一眼还坐在地上喘气的王知非:“赶紧走啊,食堂快没饭了。”
王知非道:“许老师,商量一下行不?那个前空翻放在那里实在是难度太大,能不能把这动作改掉?”
“废话,把技巧改掉了还能体现专业舞者的水平吗?没技巧的舞蹈还能算是专业舞蹈?”
“我不是那意思,哪怕换个地方也行啊,发力太别扭了。”
许老师气道:“少和我讨价还价,放别的地方一点难度都没了,还用你去比赛?再说了,你这就觉得太难是吧?这样,今天晚上王明维那个班有课,你去看看大学部的水平吧,看完你就知道自己和专业舞者还差多少了。”
王知非惊道:“王明维?就是那个王明维?”许老师点头:“还有哪个王明维?”王知非道:“许老师您也太看得起我了吧?王明维号称‘舞神’,您拿我和他比呀?”
“谁拿你和他比了,让你去长长见识而已。他们班最差的都比你强一万倍,你差得远呢。”
王知非小声嘀咕道:“我才不信。”许老师还是听见了,却不说什么,只是冷笑几声便先走出了教室。
到了食堂,大部分学生已经吃完了,看见许老师和王知非进来,都尊敬地叫声“许老师好。”然后,又冲着跟在身后的王知非挤眉弄眼,然后纷纷离开。王知非只是无力地苦笑着,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买饭的窗口。
王知非买完饭,瞄见许老师已经在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他却不过去,故意选了张离门口比较近的桌子坐下。许老师一抬头见王知非并没有和自己坐一起,便端着自己的饭盆走到王知非那张桌子坐下,把一小碗牛肉递了过去:“把这个也全吃了,你这体力要好好补补。”
王知非也不说话,把一碗牛肉全倒进自己的饭碗,猛吃了起来。
舞蹈学院是住校式的,学生大部分不是北京人,来自国内各个地方。每年春天,学院便会把老师派往全国各地招生,挑选一些适合练舞蹈的孩子。舞蹈这个行当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好的,对身体各个方面的要求极其严格,淘汰率也是惊人,其训练过程,更为辛苦。
王知非来的时候是十二岁,小学刚毕业,原本是中国东南部一个偏僻小城市的市武术队的学生。武术队练功的地方刚好和舞蹈学院招生的地方都在市体育馆里,那边的老师招生完,经过武术队门口,有一个老师往里瞅了一眼,被正在练功的王知非吸引住了,发现这孩子身体运动极其灵活,弹跳力也好,非常适合跳舞。当武术队下课后,那老师便跟着王知非去了他家,知非父母一听可以去北京,自然开心不已,想也没想就送王知非来到了这号称“舞蹈家摇篮”的中国舞蹈界第一名校的大门。
刚来学校的王知非只觉得处处不适应。十二岁的孩子,从没有离开过父母的身边,现在突然和一群同龄人吃住在一起,开始自己洗袜子、衣服,每天吃饭时算着钱够不够吃到周末,课程也多了,还有了专业课与文化课的差别。但王知非和班里的许多孩子一样,经过半年,便慢慢适应了。只是每天半天的文化课,半天的专业课,加上早上6点起床便开始的晨练,晚上8点以后又开始练晚功,这体力的消耗,实在是让他觉得痛苦。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从第一天上课开始,王知非便听许老师反复说起这句话。许老师是王知非的专业主课老师,也就是他,从武术队发现了王知非,改变了王知非的命运。
一晃四年过去了,现在的王知非可不是刚进学校时的小孩。虽然每天的训练和学习还是很累,虽然每天许老师还是那么凶的对他吼叫着,但王知非对这些早已习惯了。经过这四年,也证明了当年许老师确实没有看走眼。王知非做出的舞蹈动作远比同班其他学生舒展、大气,而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孩子相当的聪明,有灵性。也许是学过武术的关系,许多舞蹈方面腾空的翻腾动作,往往只要看高年级的学生做过两遍,便能模仿下来,而且在空中的姿势、高度和落地往往比那些练了很久的高年级师哥做得还好。
王知非吃完,也不管许老师还在吃,便拿了饭碗走向水龙头去洗碗,许老师在后面高声喊道:“王知非,下午两点,在七楼,别迟到啊。对了,把刘洋也叫过来,他病了跳不了也得在旁边给我看着。”
王知非用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哦”了一声,随便用水冲了几下碗,便回宿舍了。
宿舍里的同学都躺在床上,有的看书,有的听音乐,王知非走到自己床边,刚躺下,睡在上铺的哥们便探头下来:“怎么样?累吗?”
“你倒是爽了,装病在屋睡觉,今天就练我,累得我要死了。明天该我病了啊。”
刘洋“嘿嘿”笑了两声:“好,好,明天该你休息了,不过我怕许老师到宿舍来找你,发现你装病就惨了。”
“装病?我都快死了,我现在这状态还用装吗?哦,对了,哈哈,刘洋,许老师说下午让你去旁边看着。”
刘洋惊讶:“不是吧?你没告诉他我快病死了?”
“说了,哈哈哈,他说,你死也要死在排练厅里。”
将要和王知非一起参加比赛的,还有刚刚对话的刘洋,他是王知非的好哥们,也是这个班的班长。他们俩要参加的比赛,是全国舞校精英的比赛,全国只要有舞蹈专业的学校几乎都会参加。这次比赛学校挑选了他们两个男生,代表的是北京舞蹈学院附中目前的最高水准。学校自然是非常的重视,早在半年前就开始着手准备起来,而他们俩,每天除了必要的课程外,还有单练的课。
下午,正在午睡的王知非被一阵猛烈的砸门声吵醒,王知非在床上半眯着眼透过宿舍门上的玻璃一看,敲门的正是许老师。他偷偷看了一眼表,才一点四十,还没到上课时间,心想:你敲吧,反正门从里面反锁了,你也进不来,便把眼一闭,装没听见。其实宿舍里大部分同学都已经醒了,王知非同样的心思,只想在床上多赖一会,每天上课实在是太累了。
突闻“当”一声,紧接着是玻璃纷纷落地的声音。王知非一惊,不自觉地坐起。原来许老师也知道自己这群学生的心思,气得一拳把门上的玻璃打碎,伸手摸到里面的锁,自己把门打开。许老师指着楞坐在床上的王知非道:“我敲这么长时间门,你还装睡?”王知非立刻做冤屈状:“我真的没听见啊。”那表情绝对比窦娥还冤。许老师又好气又好笑道:“还不快给我起来?”其他同学一见许老师进来了,也都不敢装睡,立刻爬了起来,悄悄地穿好衣服往教室走去。王知非和刘洋磨磨蹭蹭走到教室边,许老师已经等得不耐烦起来:“赶紧的,其他同学都活动好了,就你俩磨蹭。”
王知非边走边小声说:“明明都还不到两点。”刘洋也附和着:“就是就是,上课要早上,下课又拖堂。”只是他们俩声音虽然小,但是还是被许老师听见了,一伸手亮出手表:“看看,没到两点吗?都快两点十分了。”
王知非一看,果然许老师的表显示着两点零八分。于是赶忙进屋换了鞋,又拿出自己的表看了一眼,怎么是一点五十八分呢?看看坐在旁边的刘洋,也举着手,小声跟对着口型:“他表快了。”算了,他表快了也许一会儿能提前下课呢,王知非心里想着,开始上课了。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加时训练,王知非的体力明显比其他同学好很多。一堂课下来,虽然也累得呼哧带喘,但不像其他同学一样走路都摇晃。
下课铃已经响了起来,他悄悄走到刘洋身边:“哎,下课了,你提醒他一下。”
刘洋本来是装病,被许老师叫到教室后,就一直装着萎靡不振的样子,其他同学看了都暗暗好笑,可是谁也不说。装病逃课对于任何一个学生大概都是太熟悉不过了。因为没准哪天自己就想试试这感觉。自然是谁也不会对老师打小报告的。学习舞蹈,体力消耗不是一般的大,偶尔偷懒休息一下,也是正常的,老师也经常睁只眼闭只眼。
刘洋见王知非让他去说,连忙摇头:“我不敢,你去说吧,我正病着呢。”
“你病个蛋,你还班长呢,你不说让我说?”
“王知非,把‘云手’组合再来一遍。”许老师仿佛根本没听见下课的铃声一直在响,冲王知非叫着。
王知非无奈地应了一声,跑到教室中央站定,随着音乐响起,只见他一手掌心冲上,一手掌心朝下,双臂由身侧而起,慢慢地掌心相对,好像抱了一个大球,如同太极起手,双手过处,身体避让,腰肩也是圆转不停,身体如随风摆柳,倾靠不止,脚下却稳如生根,丝毫不晃。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乐停手收。他做完后,音乐一停,立刻大口喘着气,与刚才做动作时的行云流水,挥洒自如的状态完全不同。这套云手静中有动,似轻实重,想要完成着实很费功夫。
许老师道:“气息不好,体力也不行。喘得这么厉害,晚上跑步去。
“再来一遍。”
“许老师……下课了。”王知非抬头道。
“下课了吗?”许老师抬起表又看了一眼,“还差五分钟呢,赶快再来一遍。”
王知非凑过去一看,不知道许老师什么时候又把表调了回来,还调慢了十分钟。
下午从两点开始,到三点半一节课,然后四点开始,到五点半一堂课,学校的专业课都是九十分钟一节。后面一节课是文化课,虽然上专业课时,男女班是分开的,但是文化课却是在一起上。这也是令这群青春期中的男孩女孩向往期待,却又紧张不安的时刻。
王知非晃荡着走进文化课教室时,已经上课一段时间了。这次倒不是他故意磨蹭,实在是许老师让其他同学下课后,又把他单独留下来练了两个组合。上课铃一响,许老师便催促着王知非赶紧往文化课教室的楼里跑,可毕竟中间隔了座楼,加上王知非也确实跑不动,于是就迟到了。
文化课老师似乎对王知非的迟到觉得理所应当。就像没看见他似的,连讲课都没停顿一下。王知非也不喊报告,直接走到自己的座位,刚准备坐下时,发现坐在自己身后的女孩似乎情绪不高,阴着脸趴在桌子上。
后面的女孩叫冯倩,王知非从刚进校的时候就开始喜欢她了,这种朦胧的感觉总让他有种莫名的冲动,每当他想起这个女孩时,心里那种感觉也说不出是甜是酸。王知非认为,当然冯倩也是喜欢自己的,就这样偷偷摸摸的感觉挺好,不让老师知道,也不让同学知道。隐隐地,他就把这个当成他和冯倩两人之间的秘密了。只是他从没想过,冯倩根本不知道王知非喜欢她。
王知非坐下,拿本书装摸做样地立在桌子上,转身问冯倩:“怎么了?”
冯倩动也没动,茫然地看着前面:“好累啊。”
“哦,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心事呢,我也累啊。”
冯倩是将要代表学校去参加比赛的唯一一个女孩,所以现在也接受着差不多的加强训练。
冯倩依然一脸茫然:“我是有心事啊,唉。”说着,竟然还幽幽叹了口气。那神情,立刻又让王知非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
王知非压低声音问“告诉我,什么心事?”
“唉,我好想睡觉啊。”
王知非一听就乐了“这算什么心事,想睡就趴桌子上睡呗。”
冯倩眼睛一亮,接着又没精打采:“那怎么行,现在上课呢。”
“没事,我挡着你,老师看不见的。”说着,王知非努力把身体正了正。
“唉,算了,我趴一会儿吧。别说话了,老师往我们这边看呢。”
王知非转过身来坐正了,没坚持一会儿,自己便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当他被叫醒时,发现全班同学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原来已经开始第二节课了,刘洋喊“起立”时全班都站起来了,就王知非一人还在睡,还流着口水,老师也看到了他的睡相,便没有说“同学好”,于是全班人都站着,观看他边睡边流口水的样子。冯倩赶忙把他拍醒,王知非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老师刚说“同学好”,刘洋还没喊坐下,王知非又倒在桌子上继续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