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上海,外滩美术馆,座无虚席的观众。
表演大厅的正中是硕大的投影屏幕,六位舞者、三男三女,身着各异的练功服,素色调。他们神情淡然,肢体语言却极为丰富多变——时而快跑、时而踱步、时而凝神、时而舒展、时而聚拢、时而发散,穿梭往复,或是拗出千姿百态的集体造型。他们的舒展性、爆发力以及协调性均臻上乘。在这段长达45分钟的表演中,灯光和音乐都可以用“极简”来形容,观众无不屏息凝神、尽摄其中。
国际化的《超越-中国》
这个当代舞名为《超越-中国》,是国际著名的荷兰emio greco|pc舞团“beyond超越项目”的第二季作品。它的第一版献演于上海800秀剧场,此后在2010年世博会的荷兰展厅表演,均获得了非常热烈的反响。第二版则献演于荷兰阿姆斯特丹frascati wg剧场,同样获得外国同行的广泛好评。六位舞者分别是nunu kong(上海)、norovbanzad byambasuren(蒙古)、刘闵姿(上海)、amaresha kempanna(印度)、柳宁(北京)、连国栋(北京)。
这其中,nunu(吴艳丹),同时也是该舞蹈的编舞。5日,在上海东区一家咖啡馆中,她应邀接受了《投资者报》专访,畅谈舞台上下、舞蹈内外的故事。
舞蹈的青葱岁月
nunu (吴艳丹)出生于江苏无锡,从小由外公带大,在她的印象中,外公像老艺人,从她两三岁起就带她四处进行公众场合的表演,比如商场搭建的平台上。外公丰富的肢体语言,独特而不失幽默,启蒙了她对舞蹈、表演的意识。因此她创作中的很多东西都来自于童年。她13岁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附中,主修民间、民族舞,2004年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现代舞编舞及表演专业本科,师从国际舞蹈教育家-中国第一个现代舞团创办者杨美琦教授,参与其四年现代舞编导及表演专业计划。可惜这个中国首屈一指的现代及当代舞实验班由于种种原因,举办了一届就消逝于“传说中”了。
2005年后,nunu与多位独立艺术家建立艺术家联盟“组合嬲”,集体创作的处女作作品——肢体剧场《舌头对家园的记忆》初试啼声,即获得2006年苏黎世剧场艺术节“zkb”金奖。2008年她作为从中国获选的第一位青年编舞家参加了维也纳impulstanz艺术夏季舞蹈组织danceweb,也是获得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资助的首位独立编舞家(该基金会下属的文艺人才子基金)。
“brnu dance-不乱扭独立制作”是nunu自2007年起建立的独立创作项目,其中代表作品《问题“mama”》至今已在“上海第九届国际艺术节”、“上海越界”、“北京-昆明交叉”、“新加坡m1越界”、“美国佛吉尼亚州舞蹈国会”、北京青年戏剧节等艺术节进行表演,并在2009年“欧盟基金会”支持的中国动“chin-a-moves”项目中进行了欧洲巡演。2007年至今不乱扭作品《1晚5星级宾馆》、《母象》、《一点点就够了》、《被遮蔽的荫》和《第二十三页》分别演出于上海、香港和日本等地的艺术节和当代舞专场。她与上海“六岛” 艺术中心合作的80多个led舞蹈影像装置也已在世界多个展览中展出。
天马行空 任意驰骋
超越-中国》第二季最终花落nunu,是因为她的履历比较international(国际化),有外语基础,更重要的是在考察了她之前的舞蹈作品后,发现了她的潜力。而nunu的任务就是在作品中体现“传统”和“创新”。“要与来自于不同文化背景的舞者探讨何为传统和创新,不仅仅是嘴皮子上的交流沟通,更有一系列的工作坊在欧洲和亚洲举行。”他们邀请了中国作家和中外戏剧团体举办‘个体的身体’讲座,谈谈舞者怎么看待和处理身体、舞蹈的即兴观念和方式,即“cd-rom即兴技术等。这些工作坊从各个角度激发了舞者的思考。第二个版本在阿姆斯特丹演出前,他们又参加了一系列的工作坊和讲座,使创作和对“身体作为跨文化的空间”的观念认识有了新的突破。
emio greco | pc舞团给予了足够大的空间和自由,他们对创作实验几乎没有任何限制,任由nunu天马行空。他们唯一的要求就是舞蹈中不要用任何道具、物件和布景,即舞者没有华丽的服装,舞台没有绚丽的布景。“我们各自带着行李箱长途跋涉相聚一点,走进舞台和排练厅时仅需要的是身体和一套练功服罢了。身体才是当下,那个承载和诠释自己的最真媒介。在一种审美的层面上,我想传送出的是真实的来源和现实的积累,并把这个信息带入作品的创作之中。”她告诉《投资者报》。
nunu既是编舞也是表演者:“在我所有作品中我都坚持做到身体力行,《超越》也不例外。我始终相信身体是沟通和示范的最直接方式,想要和我的舞者在一起,我必须从内到外与他们相融。台上45分钟的作品里发生的一切是需要你我他之间不断的相互应变、协助和支持才能完成其表演的。有观众提问为何光和音乐是如此的‘极少’?是的,这是一种创作的选择,即把焦点放入活生生的身体本身,使它以极大限度地发挥其自身的光和声音的作用,因为我意识到,舞蹈创作是多元性的,而身体本身的存在又何尝不是呢 。”
传统和创新
为了探索传统与创新的主题意义,nunu借用了中国传统舞的某些元素,归根到底编舞的过程就是从某几个传统舞动作中转化和发展出来的。她希望用当代舞方式重新解读传统舞元素。“比如藏族舞和蒙古舞的背景一般都在草原上,舞者看上去下半身很沉,他们往往围着篝火、图腾转着圈跳舞。而我要把这些特定环境抽离,将舞蹈本身的元素腾空并单独剥离,然后用自己的想像力对其重塑。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寻找各种身体语言,使自己的意图真正准确地发出声音,同时也对之提问和反问,比如‘在这样一个情境下,什么是你的传统和创新?’ 我想让作品建立起可对话的作用。当代舞的核心就是要表达你对当下的认知。谁说传统不可以存在于当下?我认为艺术的价值,就是挑战观众的看法和认知。艺术的历史长而具有颠覆性,它被欣赏的概念性也不应该是不被革新的。我们需要的创新和革新从来没有不与传统相关,也没有任何传统的东西是不允许被革新的。我们所做的,是用舞蹈语言重新阐释对传统的理解,舞蹈应是思想的延伸。”
还要成为好的观察者
作为一个既编又跳的参与者角色还不够,更重要的是使自己能够先成为一个优秀的观众或是一位observer(观察者)。nunu认为对这三个角色的认知在创作中同等重要。“创作要注重的是用什么逻辑来说话,即表达方式,其次需要观点。可这一切都建立在你的对话者是谁?——观众,反之这也是观众对之的需求。观众和编导及表演者之间已不再是相互服务妥协的关系,而是相互挑战和分享的关系。在作品中我们抛开了强弱快慢这种广泛的审美对比,而是探测比如快与更快、慢或是更慢之间相对微妙的不确定对比。为什么?生活本身就是多层而复杂的,你,作为一个个体既是唯一又是不可替代的集体中的一分子。每当我自己作为观众时,我真实而又自我的需求就是可以获得与表演者分享我与相同和不同观点的权利。”
真正靠近观众
nunu租住在上海普陀区的一座普通公寓里,常蹬着自行车来往奔波。她和她的合作者们没有固定的排练时间,因为普通的练功房需要至少100元人民币一小时,而通常的排练一次就要几个钟头。在沪上她最常去也最心存感激的就是下河迷仓。“这或许是中国唯一的无私向独立艺术家们免费开放的表演场所了。老板用建筑设计赚来的钱精心培育这块绿地7年之久,我的所有作品的创作和表演几乎都率先在这里进行。”
上海外滩美术馆也给予她很多支持和协助。自2010年 《日以继夜》项目开展以来,她是作为第一个当代舞蹈艺术家进入美术馆作讲座和现场表演的,但不管是独舞《一点点就够了》,还是5月上演的新作品舞剧《虫子们都疯了》,都是免费向观众开放的。
“2007年我们建立了不乱扭创作项目,我们没有固定演员,因为我们根本无法负担演员的固定薪水。对我最大的挑战就是如何能够持续对舞蹈的创作。然而,现实的种种困境又激发我的创作灵感,我的作品不仅想表现舞蹈本身,也饱含着独立舞者的生存状态、创作背景、社会身份等,需要用行动来阐释独立艺术家在社会体系里的存在价值和贡献。独立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选择。”
nunu恪守的价值观,就是让自己真正靠近观众,建立观众和舞蹈的交互关系,这种关系必须是持续性、特殊性的,同时也是非盈利性的。这与人们去大剧院看大师作品所产生的观演关系很不一样。后者在经黄牛炒票,票价炒作和商业宣传之后,培育了观众对表演艺术产生的不正确、不客观的认知,几乎被消费价值观所占据。而前者的观演关系更注重教育和普及人们对舞蹈的认知和重新认知,虽然点滴艰辛且不盈利,但相信它的意义会给后代带来更大的财富和影响。“有时我们会在演出场地的前台放一个捐赠箱, 有人无视一眼而经过,有人悄悄留下5、10 、20、50和100元不等,以表支持和谢意!”
“中国还没有这样的体系去认知独立(表演)艺术家的身份和需求。每每被邀请到国外的艺术节作表演,总能享受到作为一位独立艺术家应得的尊重和回报,因为国外具有成熟的艺术经营模式,大量的艺术基金会为艺术家敞开大门,予以充分支持。对比国内,还相差甚远。可我是在中国接受舞蹈教育,我要舞蹈,要说话,先从这里开始!”自2007年不乱扭独立制作成立以来合作过的舞者大约20~30人左右,由她本人担当编舞的作品有十余部。 超越现代舞
在nunu眼里,当代舞应是超越现代舞的一种表现形式,无论是概念、形式还是人的理解方面,是对舞蹈的重新认知。现代舞起源于美国,主旨就是释放身体,其次是表现一种新的意识形态。而当代舞则是表现现在这个时刻,是当下,因此表演因素一定要创新。
“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致力于展现艺术家的内心,同时帮助观众寻求、构筑属于他们的空间,帮助个人去思考。作为舞者,你要有并且能贡献自己的想法, 同时要有集体创作意识,集体意识在这里真的很重要,它代表着你是否能从客观的角度去看待事物。”nunu今年的新作品《虫子们都疯了》,其作品表演者几乎都是非舞蹈专业人士,他们的专业背景分别是美术教师、建筑师、数码设计师、文化市场管理及美术史论研究专业人员等。“我在选择表演者时第一要求是开放,第二是有表达意愿,第三是具有想像力和洞察力,能够去做选择。其实这要求并不低,是的,我不要求要有专业的舞者,但我要求要有专业的人,生活需要态度,舞蹈也是!”
注定小众
“我的名片是一张旧版的五毛钱的纸币图样,我非常喜欢图案上的少数民族头像,旁边是我出生100天时的照片,名片如此设计隐喻着我们独立舞蹈人的身份似是‘少数民族’,即使是小众群体也不失质感和质量,且对观众有一定要求。”
nunu现在不仅是独立编舞家和舞者,也是舞蹈策划人和制作人,她提供平台协助开放式舞蹈项目,支持并帮助其他独立艺术家,帮助他们展现作品,并向国内外推广。在她家里有个小的图书馆,收集广州、杭州、北京和上海的独立剧场艺术家的资料,面向国外的艺术节,帮他们联系和介绍表演。在她看来,到国外这些艺术家能够体验到更高、更丰富的作品表演和观众层面,且与其他国外艺术家交流,互相学习,这是提升艺术价值的上佳途径。 接下来nunu很忙,当代舞剧《虫子们都疯了》已经演了两个版本,她计划总共用四个版本来发展这部作品,因此明年还要再作发展。今年8月,她将被邀请去瑞士苏黎世,表演自己的独舞作品《一点点就够了》,并且作为评委,颁发zkb艺术节的奖项。对她而言,可以看到所有的艺术节作品,又可以表演自己的作品,是莫大的享受。今年她还将去意大利和德国参加艺术节,此后是与荷兰艺术家boukje schweigman和上海独立编舞及舞者刘亚男的亚欧合作项目,作品暂定名为《frame》,将于年底或明年初在上海上演。
nunu告诉《投资者报》,许多人都觉得她的生活方式不可思议,这么辛苦为了什么?“当他们的生活和意识没有到达这样一个意境的时候,他们自然会这样发问。这个世界的局面让我叹息人们的价值观念在慢慢变成由消费主义来主导的局面。在我们开设的舞蹈工作坊中,我的角色不只是一位舞蹈启蒙者,也是一位生活的启示者,愿我的精神和造化可以启发别样的生活观和人生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