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园子的鼓声是从晌午歪了就响起的。
声音是有色彩的。鼓声该是红色,它激越、浓烈、富有侵略性和穿透力,“咚咚锵,咚咚锵!”像一团火,点燃在县城人们的心里。有这把火在五脏六腑内熊熊燃烧,县城的人们很快就变得六神无主了,大人们虽然表面上看似平静,但手里干着活,眼神却游离着,显得有点心不在焉,而孩子们则无须掩饰,寻着鼓声早已跑到戏园子的小广场上,饶有兴味的看那几位演员中的武行轮圆了膀子敲大鼓,打大锣,那劲头似乎想把那些锣鼓家什打烂了一般。催人心跳过速的鼓声打着旋在县城的上空恣肆飞扬,惊得麻雀们在戏园子的穹顶上箭镞般横冲直撞。
戏园子矗立于老县城的北门内,是老城内仅有的几座楼房之一,有着鹤立鸡群的骄傲。外墙一律用老城墙的大青砖砌成,这些青砖浸润着岁月的尘埃,接近地面的那部分砖面挂着绿茸茸的青苔,是一种象征资历的符号。多年后,我读到很多引人入胜的童话故事,一旦书中提到“城堡”二字,脑海中立刻就会浮现起戏园子外墙那沧桑的面貌。
在孩子们的心目中,戏园子就是一座城堡,一座驻满欢乐和神奇的城堡。城堡之外永远是一副庸庸碌碌平淡无奇的懒散,而城堡之内则奥妙无穷,总有令人无法预料的惊喜。它是县城人最充满期待的精神寄托,它所蕴含的快乐像个精灵般隐匿于高墙之内,并不时探出头来勾引人们窥视的欲念。
而鼓声,是个尽职的使者,它传递出关于欢乐的讯号。每当有新戏即将粉墨登场时,鼓声就会不可遏制的响彻在县城的上空。它告诉人们:好戏又要开场了。在没有广告横行肆虐的年代,鼓声是最好的媒介。在鼓声响起后,人们就会奔走相告:戏园子又有新戏上演了!并相互打听:新戏叫什么名字,哪位名角出山了,古装的还是现代的?
县城舞台上演的唯有评剧。那种节奏舒缓,唱腔悠扬婉转,据说发源于河北却流行于东北的一个剧种。小白玉霜、韩少云、筱俊亭、花淑兰等都是关东人耳熟能详的名角。《秦香莲》、《茶瓶记》、《小姑贤》、《杨三姐告状》、《小女婿》等剧目都大受欢迎,久演不衰。等到我记事的时候,看得则大都为现代戏,比如《南海长城》、《野火春风斗古城》、《洪湖赤卫队》、《雷锋》等。
我们小孩子是从来不会花钱买票看戏的,看戏只能寄希望于学校包场。包场票便宜,尤其是小学生包场。成人票是两角钱,我们只花五分钱就能走进那座神秘的城堡。但学校包场的几率少之又少,远远不能满足我们日益膨胀的精神需求。所以更多时候,我们只能守在戏园子的边门外蹭戏。
戏园子南侧有一道门,是散场时疏散人流的方便门,也叫太平门,靠道边。那时戏园子内场没有隔音的走廊,里面的声音完全可以顺畅的穿越便门之外。所以那时候这道南边门外,无论冬夏,总是挤满戏迷和一群半大孩子。久之,有淘气的孩子还把那扇门用小刀剜出铜钱大的一个圆孔,人们可以趴在那个圆孔上隐约窥视到舞台上的情形。孩子们称这种蹭戏方式为“看眼儿戏”。只是那个圆孔并非属于我辈的便利,每次都被膂力过人者挤占。而即便是此等人物,也总会骂声连连,因为那个难得的孔隙总是被戏园子内的观众用肥硕的背部或臀部无意间遮挡,令场外的沾光者叫苦不迭。那时戏园子为了赚钱,经常出售站票,很多人是站在戏园子的某个角落看完整场戏的,挡住孔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还有一种蹭戏的方法是呆在戏园子门口死捱。见里面的戏演了大半场了,场子内还有一些活动空隙,就去哀求看门的:您老发发慈悲吧,让我们进去瞜两眼吧!赶上看门的心眼子顺了,就会把头一低,默许你进去。这时候你会一边忙不迭的感恩戴德,一边迅速的钻进门内,挤进密密实实的人缝里,踮起脚来看看舞台上的情形,算是过过眼瘾。
那时我家距离戏园子不足百米,算是和戏园子挨得最近的一条街。每当别人问我家住在哪里时,我都会很得意的告诉他们:戏园子胡同。
戏园子胡同算是当年县城最知名的一条街道,那感觉像是住在北京人住在王府井大街一样,显得特有面子。除了胡同口的戏园子,这条胡同还有很多青砖灰瓦徽派风格的老宅子,这些宅子的门前有高台阶、石狮子、拴马桩、影壁等。山墙的幢头有浮雕的蝙蝠、葫芦、寿桃,取“福禄寿”之意,显示出此胡同当年居住者并非俗类。当然建国后这些老宅已归属于寻常百姓,一个大院由多户人家分而居之,包括像相濡居这样的从山东逃荒过来的穷苦人家,而评剧团的演员也大都居于此。我等凡俗之辈有幸混迹其中,不仅可以在第一时间尽享锣鼓的喧嚣,还能和那些舞台上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亲密接触,并能窥视到他们沦落人间还原本真的巨大落差。其实最大的福利是,我们可以经常守在戏园子的后门,趴在门缝处看演员们在后院练功、吊嗓子、嬉戏打闹。偶尔,他们还会像孩子一样搞点恶作剧,逗得我们在门缝外开心大笑。那种幸福的心境,和今天的追星一族并无二异。有时,看到后门开着无人看管,我们还会斗胆的偷偷溜进去,窥视一下后台的风景,然后再走上舞台,翻几个跟头,来几个大跳,过一把在舞台上表演的戏瘾。当然很快会听到严厉的呵斥声,我们便立刻作鸟兽散,鱼贯的从后门再跑出去。
当然最幸福的还是在学校包场,理直气壮走进戏园子的那一刻。那时戏园子里面的座椅是那种宽大的木质折叠椅,我们这群孩子坐在上面绰绰有余,折叠椅子一翻动起来,会发出“啪啪”山响。所以当我们被老师安顿到座位后,总会故意的将座椅反复翻动,让它不停的发出噪音,借以淋漓尽致的传递我们快乐的心情。趁老师不注意,我们还会从座位上溜出去登楼梯。那时因县城还没有几座楼,所以那种木质楼梯对我们充满诱惑。踏在上面,楼梯会发出“咚咚”的声响,仿佛楼梯下面有个深深的洞口,使劲跺脚,就会有烟尘从楼梯缝隙中袅袅升起。
大戏开演前,一般要打两遍铃。第一遍铃声响起时,我们都会很快跑回自己的座位。这时场内的灯光会一点点的变暗,场边天平门的绿灯也会亮起。同时,两盏聚光灯打在紫色金丝绒的幕布上,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白色蝴蝶。
第二遍铃声响起的时候,幕布内就会想起悠扬的乐曲声,随之“锵锵”的架鼓点声也会如暴风雨般急不可待的响起,观众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处,而那块大幕却显得格外沉重,迟迟不愿拉开,直急的我们抓耳挠腮。
其实说心里话,我并不喜欢听戏里的唱腔,“咿咿呀呀”没完没了,而且听得压根痒痒。但是我特喜欢戏里的舞美设计,对戏中的一花一草,小桥流水充满好奇。尤其是对可以使水流动,大地开裂的特技叹为观止,总想找机会一探究竟。再有就是喜欢看武打、看翻跟头。羡慕那些武行功夫过人,把他们当成了现实世界中扶危济困,救民于水火的侠义之人。
可惜,那座城堡式的老戏园子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地震中毁于一旦。可那悠扬婉转的唱腔和惊心动魄的武打场面却留存于我记忆的沟回中,它是我得到的最早的乡土艺术的滋养,正是在这种滋养的哺乳下,才有了我日后如汩汩流水般的艺术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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