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合了传统文化审美,观众看得才舒服
2月8日,著名粤剧表演艺术家郑培英离世,多家媒体在报道这一讣闻时,称郑培英为“一代青衣”。
青衣是粤剧表演中不常见的行当名称,不管是十柱制还是六柱制时代,都无“青衣”这一称谓。这一行当是较晚由京剧传入的,所演多为贤良淑德、忠孝贞烈的女子。郑培英所演的秦香莲、江姐、春花等角色,正代表了不同时代的正面女性形象。而她本人,亦是德艺双馨,为粤剧而生,为粤剧而死,无愧为粤剧界的“一代青衣”。
郑培英演了一辈子苦情戏,人生修得圆满
郑培英(1936-2015)擅演苦情戏,人称催泪弹。她的情绪是穿行于声腔之中的,唱腔中有“红腔”之美,又有上海妹、徐柳仙等曲家的深情运腔之味。
郑培英一生钟情于粤剧表演,退休后仍积极参与各种与粤剧有关的活动。2月8日,她在广州文化公园中心台参加一个粤剧分享会,回忆起表演生涯的点滴,突然情绪激动晕倒,与世长辞。
这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就像薛觉先演着《花染状元红》而跌倒,唐滌生看着自己的新作《再世红梅记》而晕倒。他们都没能重回舞台,但他们的生命,已被很好地包裹在自己所钟爱的艺术里。
郑培英的艺术人生,正如她的行当“青衣”的结局,先苦后甜,修成正果。
青衣的行当称谓是由京剧传入的,历史上粤剧表演行当经多次整合,其实只有青衣的行当称谓,并没有青衣的行当设置。粤剧青衣多由花旦兼任。青衣与传统粤剧的正旦近似,扮演中青年女子,多为贤妻良母、忠贞烈女。青衣表演以唱为主,唱腔圆润、饱满,行腔刚中有柔,婉转明亮。动作幅度相对较平和,举止稳重,也有散发、绞纱等技巧。《平贵别窑》的王宝钏、《三娘教子》的王春娥,就是典型的青衣角色。此类角色在舞台上多穿简朴的黑色衣服,古称黑为青,故名“青衣”。
教程砚秋的先生对他说:唱花旦太可惜,改学青衣吧
从这些行当分类中不难看出,青衣虽然属于旦角的大范畴,但无论唱功或做工,都比普通花旦戏要求更高。
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程砚秋谈学艺经过时,就讲到从花旦转青衣的过程。
“在这一年多的学习过程里,我把一般的基本功差不多全都掌握了。花旦戏也学会了几出。这时先生虽然对我的功课还满意,但对我的嗓子有没有希望,还不能肯定。荣先生又请来陈啸云先生教了我一出《彩楼配》。那时候学戏不过是口传心授,先生怎样念,学生就跟着怎样念,先生怎样唱,学生就跟着怎样唱。日子不多,我学完一段西皮二六板后,先生给我上胡琴调调嗓子。经过这一次试验,陈先生认为我的嗓子太有希望了:唱花旦太可惜,改学青衣吧。从此我就开始学青衣戏。先学《彩楼配》,以后又学了《宇宙锋》,后来陆续学到《别宫祭江》、《祭塔》等戏。”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唱青衣比唱花旦,对嗓子的条件更为讲究。
在身段训练方面也同样刻苦。“唱青衣就要学习青衣的身段,先生教授的时候,只不过指出怎样站地方、扯四门、出绣房、进花园等。每日要单练习走脚步。走步法的时候,手要捂着肚子,用脚后跟压着脚尖的走法来练习,每天还要我在裆里夹笤帚在院子里走几百次圆场,走路的时候不许笤帚掉下来,先生说练熟了自然有姿势了,将来上台演出,才能表现出青衣的稳重大方,才能使人感到美观呢!”
程砚秋的悟性在于,他并没有死板地接受这种训练,他觉得一个小姐角色总是捂着肚子走来走去并不美,他揣摩怎样才能表现大家闺秀的“端庄流丽、刚健婀娜”。有一次在前门大街看见抬轿子的人走碎步,脚下很稳,就追着看了几里路。程砚秋把这一发现告诉老师王瑶卿。王瑶卿说,过去北京抬杠的人为了把轿子抬稳,要拿碗水顶在头上练习,走起来水不能洒出来。于是,程砚秋也这样练起来。开始时腰酸背痛,后来慢慢找到门道——“同时我还发现了一个窍门,那就是要走这样的碎步,必须两肩松下来,要腰直顶平,这样走起来才能又平又稳又灵活。从此,我上台不再捂着肚子死板地走了。后来我在新排的《梨花记》戏里表现一个大家小姐的出场时,就第一次使用上去,走起路来又端庄、又严肃、又大方、又流丽,很受观众的称赞。”(程砚秋《我的学艺经过》)
程砚秋代表作《红鬃烈马》中的王宝钏,正是京剧青衣行当的代表角色。
正印不能演花衫
青衣戏符合传统文化观念
上世纪50年代,粤剧掀起一股向其他剧种借鉴的潮流,吸收京剧、昆曲、汉剧等剧种的优秀剧目及表演技巧。编剧李少芸以昆曲《忠义烈》为原本,编写了粤剧《鸳鸯泪》,又改编京剧《红鬃烈马》为粤剧《王宝钏》。1957年,芳艳芬和新马师曾排演粤剧《王宝钏》,有意识地保留大量京剧的艺术特色,演出“三击掌”、“别窑”、“回窑”等传统排场。粤剧观众耳目一新,深受感染。
1957年7月24日的《大公报》评论写道:“这种京剧气派,对于大戏(粤剧)观众来说是新鲜的。大戏从文到武,由唱曲到音乐,有不少东西吸收自京剧,却又能保持大戏之所以为大戏的特色。如能从这个角度去吸取其他剧种之长,则大胆作风是值得嘉许的……因为是唱京曲和古腔粤曲,故在许多场合新马与芳姐均用高腔唱,唱来虽搏命,但唱得颇自然……座上对此,时有赞声。”
芳艳芬因成功饰演王宝钏,成为粤剧自己的大青衣。
乐评人黎键说:“不是任何花旦都可以当‘花旦王’,这‘花旦’不是六柱制的正印花旦,而是‘十大行当’中的正旦,是青衣,是含辛茹苦、先苦后甜、端庄大方、贤良淑德那类型旦角。”(芳艳芬舞台与银幕演艺座谈会)
评论家认为,芳艳芬有别于其他普通花旦之处,就是因为她能演青衣。编剧吕大吕说:“从前的正印花旦,照例只演大家闺秀戏,贤妻良母戏,烈女节义戏和苦情戏。对于淫荡戏、风情戏,从不会演出。即使她在二、三帮时候演得怎样的好,到了做正印时,她也不会再演这一类戏。便是‘开戏师爷’也不会开这类花衫戏给她演。简单说一句,正印花旦是要演‘正派戏’的……因为芳艳芬不会演花衫戏,她是个正正经经的青衣旦,这才是个正印花旦的风范。因此她有‘花旦王’之称……”
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戏剧观念,符合传统文化的审美。正如冯梓所说:“花旦芳艳芬与戏迷情人任剑辉,在戏里的孝女节妇,才子书生,歌颂至死不渝的爱情,表达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的高尚情操,芳艳芬沉冤得雪的圆满结局,令观众看到舒服,亦加强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观念。由芳艳芬来演贤良淑德、克尽妇道的节妇,真是不再作第二人选。”
只有这样圆满,观众才看得舒服。这是中国传统戏曲的一大特点。
时移世易,随着价值观的变化,舞台上的烈女与节妇如今未必能叫好叫座。观众更喜欢尊重个性、追求解放的人物角色。苦情的青衣、华丽的花旦,哪个更能吸引现代观众的眼光?粤剧行当的模糊,是有利于培养多才多艺的演员,还是传统的丢失?
芳艳芬说:“世事难料,粤剧要看将来的造化。”
专栏作者·钟哲平
媒体人,《粤韵清音——广府说唱文学》作者。喜欢看戏,不太懂戏,也不算痴迷。因为钻得不深,所以有疏离感。没有匠气,只有欢喜。如同隔着河流看彼岸的华灯,和影影绰绰的风流人物。
著名粤剧青衣郑培英。
1993年郑培英粤剧艺术欣赏会海报。
粤剧黑胶唱片《牡丹亭》,郑培英、关国华演唱。
吸收京剧艺术特色的粤剧《王宝钏》,新马师曾演薛平贵,芳艳芬饰王宝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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