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最后一天,一年一度的“新年戏曲晚会”照例在北京国家大剧院上演。不过这一次,对于上海沪剧舞台来讲或许是特殊的,这是作为地方戏曲的沪剧第一次登上新年戏曲晚会的舞台;更加值得一提的是,代表沪剧登上新年戏曲晚会舞台的,是上海沪剧院最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2014年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新人配角奖的获得者,19岁的洪豆豆。
第一次只身前往北京演出,第一次登上国家大剧院的舞台,第一次代表上海沪剧院“演戏给国家领导人看”,而且参与晚会演出的其他老师又无一例外地“都是大牌”——我问洪豆豆当时的感受,她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激动、惶恐、兴奋、担心,五味杂陈。
这次难得的机会其实是师父茅善玉“让”给爱徒的。作为地方戏曲在新年戏曲晚会舞台的首次亮相,主办方的“目标”最初瞄准的是茅善玉这个上海沪剧院的院长。一向乐推新人的茅善玉却跟对方商量,能不能把机会让给更年轻一点的演员,作为对她们的肯定和鼓励,对方最终同意了。临行之前,茅善玉拍着洪豆豆的肩膀说,好好把握机会,就当锻炼锻炼自己。
洪豆豆那次的表演,我是蹲在电视机前满怀激动地看完的。她的节目是开场的第一出,同评剧演员王平、花鼓戏演员李左、叶红,以及豫剧演员王惠一起表演一段地方戏曲串烧。站在这些成熟的戏曲演员中间,年轻的洪豆豆并不显得怎样青涩稚嫩,一段《燕燕作媒》唱得周周严严,妥妥帖帖。
“你对自己当时的表演满意吗?”
“嗯……挺满意的。”她不好意思似的低头一笑,“其实就正式表演的时候最放松了。我排练都很紧张,因为所有的老师都在台边上看,一转头就可以看到。到了正式演出——上了就上了呗!”话虽说得英武,可实际上,人在北京的那些天,洪豆豆几乎每天晚上都在06沪剧班的班级群里寻求小伙伴们的帮助、支持和开解——而这些同学中的绝大多数,而今也正是她在上海沪剧院青年团的伙伴。
事实上,和洪豆豆在一起的这个下午,我听到的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词,一个是“茅老师”,另一个,就是“我们班”。
我们坐在南翔地铁站附近的一家星巴克里,那里离豆豆的家比较近。她的父母都是浙江丽水人,但她生在嘉定,即便如此,在进入戏校专科学习沪剧之前,她的上海话依然“两眼一抹黑”,她的上海话,完全是进了沪剧班之后“现学现卖”的。
之所以选择戏校,更多是父亲的意见,尽管用豆豆的话说,父亲并不了解“戏曲”,更不懂“沪剧”,他只是觉得,既然女儿打小喜欢唱歌跳舞,“搞搞文艺”应该是不错的选择。复试的时候,老师出了一个沪剧段子让他们事先学唱。“是《芦苇疗养院》。那时候我爸爸在家里一天到晚,翻来覆去就放这个,结果他自己都会唱了。”
就这样一路顺风顺水地杀入终试,面试的地点在莲花路的戏曲学校,那是洪豆豆第一次见到后来成为她人生中最重要的贵人的茅善玉。那一天的细节,到现在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茅老师先是出了两个沪语词让她模仿,一个是“蝴蝶”,一个是“沪剧”。完了之后,茅善玉笑着问她:你为什么一直这样眼睛发亮地看着我呀。
说到这里,坐在我对面的洪豆豆害羞似的捧起了脸,眼波中流出的,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独有的明艳神情。
我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和茅善玉口中那对闪闪发亮的眼睛是否有关,在收到上海戏曲学校06沪剧班录取通知书的同一时刻,洪豆豆意外地得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演出:在茅善玉主演的新编沪剧《生死对话》中扮演一个小姑娘,大约有三四句沪语台词。那个夏天,11岁的洪豆豆懵懵懂懂地上了台,又懵懵懂懂地下了台。“我也不知道到底演得怎样,反正后来再演的时候,就没有我那个角色了。”说着她自己就乐了。
随着谈话的愈发深入,我愈发觉得洪豆豆其实是一个内外反差颇大的人。你跟她不熟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像她的外表那样,安安静静、文文雅雅;可一旦变得熟稔,用这个90后妹子自己的话说,“疯得就像个神经病一样”。看她微信朋友圈里和同学小伙伴的合影,一群青春飞扬的脸孔里,就属她的鬼脸扮得最为夸张,甚至有那么一点儿“不计形象”。“全院的老师都说我根本就是男孩子性格。连一开始觉得我内向不爱说话的导演都说,原来你这么皮啊。”
不过我对她感受更深的,还是那种属于青年人的可贵的率直与敞亮。
刚进戏校的前两年,洪豆豆“嗓子特别不好”,声音哑哑的,高音唱不上去,这让她一度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好在后来遇到王珊妹老师,她跟着她专门学习发声。
“忽然有一天,老师说得话我好像能够听懂了,好像开窍了。我觉得可能这个就是命吧,就在我嗓子开始变好了的那次考试,之前从来没看过我们考试的茅善玉老师来了。”洪豆豆说自己实在是一个运气太好的人。“说实话我觉得我是没有班级里其他人努力的。”她这样表白。然而我所相信的是,不论是怎样的运气,都绝对不会光顾一个毫无准备的人。
2010年,洪豆豆和她的小伙伴们开始排演《大雷雨》。这是06沪剧班的第一出大戏,也是他们的毕业演出。最初的计划是分成三组,一组一段,排演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茅善玉来排练场看了一圈,之后就传出“流言”,可能会让一个人从头到尾挑起全场。“肯定不是我!”这是洪豆豆的第一反应。最后定下就是由她扮演剧中的女一号刘若兰的时候,她简直“惊呆了”。纵使“有惊”,但洪豆豆演起戏来,却是一贯的妥帖“无险”。上海的沪剧观众这样评价她当时的演出:几大段石派名段演唱都或凄婉或动人,整体表演可圈可点的地方也有不少,在一票小朋友中间发挥最为出彩;在她和她的同学身上,很可以看到上海沪剧的未来。
《大雷雨》过后便是《雷雨》。这是洪豆豆在上海沪剧院工作领到的第一项重大任务,合作的对象,也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学,变成了茅善玉、陈瑜、王明达、朱俭、钱思剑、凌月刚这些平日里令她敬畏不已,多说几句话都“抖”的老师。排戏的时候,扮演四凤的她与扮演周冲的同学王森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师后面往台上一站,感觉“整个人都傻了”。
“我和王森都觉得《雷雨》就像一个坎。毕业之后的第一出大戏,两个人都觉得压力超大。简直无所适从。导演一说,老师们马上都心领神会,可我们就‘——啊?’”洪豆豆一边说一边向我比划,“茅老师一看,赶紧就跟导演说,她太小,她不懂。然后把我拉到一边,跟我说你就这样这样这样。我的四凤全是茅老师手把手教出来的。”
从2011年到2014年,台上台下,洪豆豆不知演过多少次《雷雨》,唱过多少次“四凤独白”。三年的舞台砥砺,换来的是专家观众的一致认可和高度赞扬。我问她获得白玉兰新人奖的感受,她孩子气地鼓了鼓脸:“我还是觉得因为幸运。——真的!”也许是看我似乎有些不信,她连忙追加了一句肯定以强调她的诚恳。“因为唱,我们班也有人唱得比我好,演么就更不用说了呀。”
洪豆豆讲自己是那种演出过后比演出当时更紧张的人,每演完一回戏,她都要将舞台上的情景在心里来来回回过上好几遍,而每一条来自观众的批评或意见都能让她反复纠结。“我同学天天跟我说,演过了就完了。我其实很在意戏迷对我的评价。”
紧张、纠结、喜悦、烦恼,无论是怎样的情绪,洪豆豆他们始终都以一种90后特有的敞亮彼此共享。“我觉得我们沪剧班真的很团结,男生女生大家都像哥们一样,什么话题都聊,相互在对方戏里跑个龙套都觉得很开心。就连有时候,看到戏迷说喜欢你不喜欢她,喜欢她不喜欢你,大家也都会在群里一起看过笑过。不过说实话,对于这些言论,其实还蛮无奈的。”
但好在生活也并不总是无奈,有一封戏迷的来信,就让她至今难以忘怀。信的大意是某次对方来上海出差,偶然看到了正在公演的沪剧《大雷雨》,对洪豆豆的表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希望她今后能够再接再厉,成为一个优秀的演员。
“当时就是觉得很感动。”她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我,并在“很”字上用了重音,“被人肯定总是开心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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