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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年前,街区破败得像一堆烂棉絮的时候,磁器口是有川戏的。

就在龙隐门码头前的街口上,如今立着林森题刻“小重庆”的地方。临街的门墙坍毁了,用几领破席遮着,筛子似的网眼里漏出咚呛咚呛的川戏锣鼓,时而激越时而凄美时而忧伤满怀,听上去很衰,很文化,还很磁器口。

后来就变成“小吃集散地”了。金字大如斗,好吃狗满街走,到处都是辣千张、臭豆腐、陈麻花、毛血旺,以及打老鼠“没打着”的夸张而尖利的噪音游戏。站在街心的石板路上往前跨两步,稍不留神便踩了前面人的脚后跟。后来就不敢从正街走了,“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何不从河边绕行呢?磁器口偏偏无柳可看。美女倒是蛮多的,“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且让美女牵着视线,从滨江路的高架桥底下钻过去吧。一上龙隐门,凭栏远眺,便见三峡水倒溯着嘉陵江的浪花涌过来了——不由得就想数一数:175的水位线,要淹到码头第几步石阶呢?

上周末为寻一本盗版书,又去了一趟磁器口,居然听到了激越的川戏锣鼓。却是在新辟的“聚森茂”酱园街的尾巴上,沿后山拾级而上,一座粉墙绿琉璃瓦仿古建筑的三楼。

川剧是热闹的艺术, 一“帮”二“打”三唱”。——三股音乐元素好像拧麻花,绞成一片苍蝇睁不开眼的混响,震得耳朵发麻的时候,“佳境”庶几到了。你穿过凡庸杂乱的市声,猛听得一片金声玉振,“听”为之止矣。但川戏却要在此刻给你一个二度刺激,有个高亢激越的女声蓦然掀翻了屋瓦,穿云裂石而来,先在房梁上站住,拔一个尖儿,你正在瞠目之际,一段凄婉如水的下滑调便从那崭新的回字花窗格间兜头泼洒下来,让你青天白日溅一个满头满脸。“高”“昆”“胡”“弹”“灯”的所谓声腔五韵,活脱脱是飞天的襟袖间缤纷舞落的花花朵朵,刹那间散满了秋空新晴下干爽清寂的巷子……

于是欣然踅上楼去,才发现是个七、八十平米的厅堂,仿佛某个麻雀大的单位里小小的会议室,前头半米高的大红舞台下坐满了鸠形鹄面或鹤发童颜的老头老太太们,午后的天光照得他们的白发一片森密,尽皆恭敬地竖了脖子,听一个叫龙群的花旦咿咿呀呀唱《荷珠配》。

我有幸听完了下半本,费时二小时四十分。有茶有座,可咳可吐,喝水抽烟吹牛打靶扯南山盖北海悉听尊便。收费却是完全想不到的低廉,只要人民的币五元!

我很想看一看戏班子的乐队怎么操家伙,就往前台挤一挤,捡一个空位坐了,听那帮花甲老头叮呤咣啷敲打。前面却有一位穿旧军鞋,空手拎个保温杯的老头,长得瘦巴巴的。台上男女每对一句台词,他就捂着嘴抢先念出声来,真是横流倒背,滚瓜烂熟。这个戏场似有一惯例,凡遇高潮戏,往往有老妇人上前给“赏”,从台口的塑料花丛中抽一支假花出来,裹上十元、二十元的钞票,丢在一只草帽里。那干巴老头不知何故,每见人扔钱,便拼命鼓掌,完全不理会剧情与氛围。这就把旁边的一个胖老头惹恼了,先是你一言我一语地爆粗口,后来就双双把袖子捋起来,螳臂一般举着,声言要“收拾”对方。我坐在后边哑然失笑,明白这都是从前江湖小镇上“老混蛋”式的人物,哪怕活到七十岁,依然肝精火旺,怎么看都是一个老“二杆子”。但你无须指责他们缺乏教养,不妨当作现场体会了一把民性的剽悍与刚猛,其实也是蛮有趣的。

《荷珠配》是一出很有趣的戏。那个叫“荷珠”的,乃是乡下土财主金三官家的丫头。时局动荡,乱世遭逢,金财主强迫她女儿悔了穷书生赵鹏的婚约,这小丫头偏偏慧眼识得金镶玉,悄悄周济于他,于是得了一方鸳鸯帕,相当于是从渣渣股里挑到一支潜力股,后来便美梦成真,嫁给新科赵状元,成贵夫人了。

这种灰姑娘式的类型故事,戏曲里是所在多有的,常令人想起人生无常与因果报应,但此戏的情节却很谨严。若论编剧水平,以我门外汉的眼光,似乎丝毫不逊于类似主题的程派名剧《锁麟囊》。

川剧以“丑”见长,剧中小人物的对话尤其鲜活精彩。比如有三个难民站在状元府门口放飞“吃”的梦想,一位说想吃“篦子鱼”,一位说想喝“星星汤”,第三个说想啃“水晶月亮饼”,都不知道是什么山珍海味。及待相互一解释,才晓得全是阔人们吃剩的残羹冷炙,好不黑色幽默得紧。

传统川戏的舞台布景多半简陋,便擅长用台词来补救,对白与唱词里往往夹杂着环境描写或点染,烘托戏剧氛围。比如那金家义仆赵旺逃难途中遇到大风雪,先是舞着袖子在台心转了好大几个圈,猛地提气收腹,竟立在台口边僵住了,一动不动呆若木鸡。观众正在愣神儿,却听他一串道白甩出来,顿时掌声四起,落了一个碰头彩。——“老天爷你刮风么就莫下雪嘛,你下雪么就莫刮风嘛——看看,硬是把我吹到墙上巴起了!”

这个戏里有个金三官的扮演者周良明,生得豹环虎眼,已是幡然一翁,表演却极度松弛,真是一个好角儿!他扮的金三官,粘着一撮鼠须,穿了粉底皂靴走上台来,脸上描成了乌眼青,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脸谱,身子一动眼珠立刻骨碌碌地动,踩着鼓点一板一眼地“跩”,非常的有盐有味。仿佛浑身上下都是戏,把一个装疯迷窍的乡下土财主的贪婪鄙吝与老大颟顸演绎得惟妙惟肖。

回家查了查资料,发现京剧里也有《荷珠配》这一出,只是题目叫作“绣襦记”。不红,名头也不响。再搜,发现话剧里也有这个剧目,脚本却是大名鼎鼎的老舍先生根据川戏改的。如今川戏里这出《荷珠配》,又反过来借用了老舍改定的角色名。想必老舍先生当年窝在北碚写《四世同堂》的时候,对川戏也是蛮有兴趣的吧?

据很多戏曲行家的评价,川戏的声腔很有特色,堪称独一无二。“高”“昆”“胡”“弹”“灯”,五腔杂合,丰富而斑斓。川剧又有所谓“四条河道”的说法,也就是四种艺术流派。以重庆为中心这一派,号称“多声腔派”或“五腔共和”。抗战年间煌煌陪都,居西南最大的水陆要冲,俨然就是一个“戏窝子”。那时川戏文化的繁荣,恐怕是今人无法想象的。

但磁器口这个戏班却是一种临时组合,老戏迷谓之“逗逗班”。除了老板兼花旦的龙群,上台的不是票友,便是从前市、区的退休演员。那位据说来自杨家坪川剧团的小生李玉龙,看样子是这里的台柱子,也已68岁高龄了。我见他化妆,先朝满脸的皱纹上拍一大把粉,再慢慢涂抹开去,打起登登红,才算有了几分英俊小生的意思。内中还有一位重大b区的退休老师,女的,面若满月,个子比李高一头,在《荷珠配》里反串状元赵鹏,因为是个戏迷,台词倒比谁都来得顺溜。

这个戏班里的乐手,都是清一色的老头,乐器则是减得不能再简,但演员的唱功比较深厚,有两个女的立在幕布后面“帮腔”,一字领起,真真声如裂帛!戏里的唱段虽不多,对白也不熟,还往往因为记不住台词,把很“文”的戏词说成了口水话,但精气神是足的,一腔一调声口很满,回头想想全场忙活两三个小时,仅得毛利四五百元,真要为他们的敬业而感动。

外省人对于川戏的认识,大约仅限于“变脸”,仿佛川戏就是一种低级的舞台杂耍。加上另两绝,“吐火”与“滚灯”,顶了天不过是综艺杂耍。其实是很深的误解。“变脸大王”们的炒作,实在是毁了川戏的百年清誉。连汪曾祺这样的戏曲行家,都明确地表示:川戏的水准在越剧之上。而且观念尖新,暗合了布莱希特的“距离说”,极擅制造“间离效果”。以我从小所见的川戏,似乎的确是这样,很难找到一段“血泪控诉”的戏词。川戏的唱词与对白很“文”,编剧者的情感立场是超然、疏离的,语言多调侃与反讽,或幽默,或辛辣,往往有智性的深刻。川戏既没有秦腔、豫剧愤激的呐喊,也不似昆曲、越剧那般缠绵和精致,它柔而不弱,婉而多骨,悲中含慨,声腔里永远蕴藏着犀利与硬气。以我的感觉,比之于写作,昆曲便是诗,京剧很像词,而川戏则是用杂感写成的小说,本不想粉饰太平,或热衷象牙塔里的低吟浅唱,便对世态人情、凡间百态多了几分深刻的洞察。真不是别的剧种可以轻易达到的。

初中毕业直至三十多岁,一直比较讨厌川戏。认为它土、俗,油腔滑调,既乏诗意又少真诚,就像四川盆地里的某些人,晒少了太阳,吊儿郎当,缺乏精诚之气。第一次让我认识川剧的声腔之美,是在听了巴金的《家》改编的同名电视剧主题歌之后,那种深沉的激越,那如川江号子的壮阔与悲慨,给人留下鲜明的印象。第二次则是07年在某大学礼堂看贾樟柯《三峡好人》的点映,幕起处,随缓缓驶过夔门的江轮泛起高亢、清越的川剧高腔,背景音乐陡现大气、庄严、华美和丰茂,仿佛也是一条船,正于缓缓的行进中展示出交响乐一般巨大雍容的体量,真是浩浩汤汤,生生不息。

这个周末的下午,又去磁器口溜达了一圈。演的是《聊斋志异》里的《聂小倩》,川戏里叫《飞云剑》。听完上下本,须五个小时。因到得实在太晚,没听出什么名堂。只觉得两位旦角的水袖舞得满台生辉。帮腔的却换了一个男声,音质干涩,中气不足,一到拔尖儿的地方声音就空了,舞台气场撑不起来,有点不堪卒听。匆匆拍了一组照片,打道回府。

还拍了一段视频,是聂小倩“情挑”宁采臣的片断,回来传到播客里,一会儿竟给删了:把它的,如此残花凋零的艺术,正需广为传播,扩大影响,却说我涉嫌侵犯版权,好不喜剧也么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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