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沈培艺的那天,她刚刚推掉了中央电视台《星光大道》让她继续担任评委的邀请。那几次出任评委对参赛者的现场点评,一下让沈培艺陷入了舆论的漩涡中:她在现场被选手的表演感动流泪做出的点评,被那些从电视上看到的观众认为是对选手的有意偏袒!谈到这一点,沈培艺笑了,说:“现场的节目录制将近4 个小时,任何一个人如果身临其境并且被那种选手与现场观众间的真情所包围着时,都是特别容易感动的。而观众只是从电视上看到你的感动和严肃劲,就会觉得很突兀。”“有时,艺术怕的就是真。大众化的娱乐活动,是不能用专业的眼光来看的。”
作为一个舞者,沈培艺以她对舞蹈艺术的深刻理解和在动作世界里出色的表演技艺赢得了广泛的赞誉,被称为“近20 年里中国古典舞和民族舞方面最具代表性的舞者”和“中国舞蹈学院派代表”之一。
“舞蹈选择了我”
于是, 话题变成了我对一个舞蹈专业名词“Battement Tendu”的好奇——在她的那篇《舞者的天梯》长文里,洋洋洒洒的上万字,都是在通过这个原意为“擦地”、在舞蹈中表示脚或腿的动作的法语传达着一种感悟:“舞蹈即人生”!
作为一个舞者,沈培艺有足够的资格来坚信她的肯定——因为,从认识这个动作到完成这篇文章,她用了30 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不夸张地说,是38年”,她说。虽然她在五六岁时就知道了这个法语名词,虽然她用于写作的时间只有十五天,虽然在采访的这天下午,爽朗而热情的她只用了几秒就向我演示完了它:腿伸出或绷紧,动作腿从一位或五位擦向二位或四位,脚尖不能离开地面,双膝必须保持笔直。
“‘培艺’大概是我的第六七个名字了。”虽然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改成这个名字,也来不及马上打电话向父亲求证,但沈培艺说:“它应该隐藏着来自于历史大背景和家庭背景的变迁吧”。
事实上,沈培艺热爱艺术和走上舞蹈之路,与家庭的影响是分不开的。她的父亲是广州美术学院教授,母亲虽然是化学教师,但也是位舞蹈爱好者。时光倒流三十多年,3 岁的沈培艺在武汉跟外婆住在一起时,也更多地受到了艺术的熏陶:外婆曾经是教会学校的语文老师,家就在武汉歌舞剧院,她教了沈培艺很多古诗文。因为生活在歌舞剧院大院里,她就有了机会天天扒着窗口看叔叔、阿姨们的练功和排练。舞蹈,对沈培艺来说也成了特自然的一件事,“我也弄不清楚,是我选择了舞蹈,还是舞蹈选择了我。我从小喜欢舞蹈,但并不刻苦。”她说。
12 岁那年春天,外婆凑足了两百块钱交给沈培艺的舅舅陈钧,让他带着沈培艺去报考北京舞蹈学院。考试要分好几轮,其中有一轮“命题表演”,沈培艺抽的题目叫“扑蝴蝶”。回到住地后,作为琵琶演奏家的小舅帮她设计情节,沈培艺自己编动作,根据当时的“采茶扑蝶”音乐,由沈培艺第一次自编自演的舞蹈就这样诞生了。当她表演给考官看时,他们都惊讶地问:“这是你自己编的舞蹈?“沈培艺知道,她已通过了。
在舞蹈学院,沈培艺用8 年的时间系统地学习了中国古典舞和民间舞。她既学会了聆听,也遇上了许多令她终身难忘、教导有方的好园丁,让她在“Battement Tendu 这座天梯上踏了一层又一层”,也让她对舞蹈艺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通过副课的学习,沈培艺还涉猎到了包括民间舞、芭蕾舞、现代舞和国标舞在内的整个舞蹈体系,她说:“这种如金字塔般从塔底到塔尖的积淀现在已经置于一身,开拓了我的创作风格,对艺术表达起到了非常好的作用。” 最重要的是她还有一个可信赖的,任何天资才华都代替不了对舞蹈艺术本身的热爱。
“我就是一个舞者”
1986 年,在夺得第二届全国舞蹈比赛表演一等奖后不久,沈培艺从北京舞蹈学院毕业并被留在了本院青年舞蹈团,3年后,她又特招入伍进了总政歌舞团。1988 年,年仅22 岁的沈培艺以其令人瞩目的艺术成就,被文化部评为国家一级演员,也是当时我国文化艺术界最年轻的一级演员。但在她心里,她觉得“这荣誉来得实在太早,太容易了。因为“那个‘一级’在我心目中该是很高很高的位置,我想我还差得很远呢。”
这一份来得太早的荣誉也给她带来了困惑:从北京舞蹈学院初到总政歌舞团时,沈培艺发现,每天的生活内容除了九十分钟的练功外,排练剧目也只是让她跳跳群舞,好不容易有个新作品,并且编导要求由她来跳领舞,可结果也常常被“毙掉”。要知道,她哪里经受过这样的“轻视”!
有一天,沈培艺偶尔读到的一首小诗,却给了消沉中的她很大的震撼,使她长久的困惑顿时荡然无存。那首诗说,人只要换一颗感恩的心,知足的心,“抱怨就悄悄远离,怒气慢慢下楼梯”。她在当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说:“我们所经历的忧患有时看似不公,但当我们走过这一段,再回首所经历的一切,那曾经的患难和痛苦如今竟使我们得福。因为,若不是我经历这些,哪会有九三年我的独舞晚会中《俪人行》、 《波动》等作品;如果没有这些经历,今天的我哪会做到体谅那些仍旧在尽力奔波挣扎的灵魂;没有这些,我也不会晓得我们作为人的软弱,我还仍会陷在报怨和怒气中,不能自拔。”
作为一位创作型的演员,沈培艺自己创作的舞蹈不仅在国内好评如潮,而且在美国、前苏联、罗马尼亚、朝鲜、新加坡、泰国等国家演出时,也赢得了外国观众的热烈掌声。像《新婚别》、《蛇舞》、《娜林达》、《好大的风》、《俪人行》、《弯弯的月亮》、《女》等舞蹈或婉约或豪放,或如泣如诉或如诗似画,总能给观众赏心悦目的愉悦感。她对自己参加的第一届中国舞桃李杯邀请赛记忆犹新,因为那对她来说算得上是一次“顿悟”:每走一步都会想到,怎样在舞蹈艺术中不断发现适于自己的新领域,追求一个属于自己的艺术风格。
1993 年《舞者• 沈培艺》独舞晚会在北京的中国剧院举行,在这台引起极大轰动的晚会结束时,沈培艺站在舞台上,眼噙热泪哽咽地说:“我终于跳完了。舞蹈是属于我的,也是属于你们的,而我是属于舞蹈的。”
这是总政歌舞团首次为一位女舞蹈家举办的晚会。事后有问沈培艺,晚会为什么没有用通常意义上的“舞蹈家”三个字,而是用了“舞者• 沈培艺”作为晚会的名字时,她说:“舞蹈大师玛莎•格蕾姆临终前对她的学生说:‘在我的墓碑上只要刻上A Dancer 就够了。‘看到这句话时,我非常激动,这与我的人生追求是那么地吻合,那么令我心仪。我想,将来我举办个人舞蹈晚会时,一定要用‘舞者‘来命名,后来我就那样做了。”
“40 岁的人生格外精彩”
2005 年底,由日本华商总会与日本现代舞协会联合主办、名为《亚洲女人》的中日韩三国舞蹈展演活动的主办者找到了沈培艺,邀请她代表中国出演。最初,沈培艺婉言回绝了。因为那个演出需要一个人完成30 分钟的舞蹈,已经很久没有登台跳舞的沈培艺担心自己没有这样的锻炼,跳不下来,“尤其无法接受一个人不停地跳舞长达30 分钟”。最后,在对方同意她带上学生一起交替表演的要求后,她才接受邀请。
可是到了2006 年3 月4 日,作为邀请方的日本华商总会会长颜安再次打来电话,强烈希望沈培艺去日本的演出仍旧是独舞,因为日本、韩国舞蹈家的作品都是独舞,只有这样才能配合和诠释“亚洲女人”这一主题。在犹豫中,颜安的几句煽动性极强的话激发了沈培艺的斗志——“你现在是最好的时候,40 岁怎么了,哪个国家的舞蹈演员不是40 岁是他们的黄金年龄,40 岁,作为演员是最成熟、最有魅力,最有味道的,只有中国才会出现这个年龄的演员淡出舞台的情况……像你这样年龄的舞蹈家在国外是正当年,算年轻的!”沈培艺在博客中这样记录那天下午的情景:“放下电话后,我将家中所有古典音乐唱片全都翻看了一遍,经过一个下午的搜寻聆听和静默冥思,寻出了四首,似有创作的冲动。我在心里说:就接受吧,权当是上帝的安排,感恩并顺服就好了。当晚,当颜安再次打来电话时,我对他说:我愿意。”
随后,沈培艺确定了以女词人李清照(易安居士)为创作和表演的主题。三个月过后,她终于进入了《声声慢》的创作,这也是沈培艺继自己的上一部作品《俪人行》改编后的新作。在后来接受日方媒体采访时,她是如此阐述创作意图的:首先,汇演主题是“亚洲的女人”,表现的女性必须在中国乃至亚洲都是极其出名的,是在历史和文化的大背景下极具分量的;其次,这个女性是我能够理解的、可以靠近的,是伸手摸得着的,不会离自己的表演个性太远;其三,我本人学中国舞出身,传统的民族的舞蹈语言已经融化在血液里,表现这个女性的舞蹈语言应该是信手拈来,从血液中自然流淌出来的。三个月过去,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就要出世,沈培艺把这部作品的名字定为“易安心事”。
2006年8月1日,经过几天的适应和排练、调整,首演在日本东京涩谷剧场举行,担任现场演奏的是著名琵琶演奏家陈钧,著名演员濮存昕则献声提供了李清照的代表作的朗诵。尽管因为到达日本那个晚上挺直端坐吃日餐使沈培艺的肢体意外受伤并红肿疼痛,但在30 分钟的时间里,沈培艺却以自己的全情投入、朗诵和现场琵琶演奏音乐的衬托与舞蹈互相配合而展现出的综合效果,让现场观众的心沉醉其中。40 岁的沈培艺,跳出了她舞蹈生涯中最美最感动人的舞蹈。表演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一位朋友在看完她的演出后认真地对沈培艺说:“为了舞蹈,你可以跳到70岁!”沈培艺淡然一笑。舞蹈,对于舞者沈培艺来说,早已是她的语言,是她生命的呼吸。
在克服种种困难之后,命运又安排沈培艺起舞了。而让她震动和感到激励的是,这次出演的日本舞蹈家石井薰年过70,韩国舞蹈家南贞镐也年过50。“七十多岁还上下翻飞活跃在舞台上,手脚麻利,无论她跳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心灵随肢体一起舞蹈着,就足够了。”
“活在当下”
已过40 岁的沈培艺从不讳言自己的年龄,但她坦承:在从1993 年举办独舞晚会后的十几年间,自己“几乎没有正儿八经地上过舞台了”。“沉默”当然不是一个舞者的心愿,但摆在面前的事实是,那种只为了造星而忽视艺术规律的急功近利的浮躁,使“一个舞者能不能够坚持,不仅仅是凭主观愿望,而往往是一种无奈的选择”。连观众也感到惊讶和遗憾,专栏作家胡尔岩在读了沈培艺的《在这个动作的世界里》一文之后,无限惋惜地写道:“她应该在这个动作的世界里放射出生命的奇光异彩,让人们在这个动作的世界里更深刻地去认识她生命的价值。但是自从《新婚别》之后,她似乎也向观众告别一样地很久不见了。她有一个能在大舞剧中自由飞翔的躯体和心灵,她应该在艺术生命的黄金时代进行着黄金般的艺术创造。她演得太少,为她而作的剧目太少。
曾经有电视主持人问她:“在你的生命当中,有没有比舞蹈更重要的东西?”她肯定地说:“生活。如果要我选择,我会毫不犹豫一头扎进生活里。”这十年间,她充实地过着每一天,除了7 小时的睡眠时间之外,她的生活安排得满满的,看书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成了最自然不过的事情,而写作,也成了她毫不逊色于肢体语言的另一种表达。沈培艺说:“我喜欢在平日的生活里抓住最细微的过程和最容易被人忽略的瞬间,并将它无限放大,以此去感悟生命的状态。”
作为艺术家的沈培艺 — 一个五岁孩子的母亲,也格外看重与家人在一起的时间。甚至在与她相约采访时,因为要陪专程从广州来的父母,她都委婉地把时间推后了几天。
当然,作为总政歌舞团舞蹈队的艺术指导,沈培艺的主要工作是编舞和辅导训练,这使她依然保持了一种跃跃欲试的表演激情。而更重要的,是她从未想过告别和离开舞台,她在《易安心事》的创作笔记中这样写道:“我总觉得我还有下一场演出,还有下一个作品……”,可是那下一场演出,下一个作品是什么呢?等待机遇。◎
(文章作者: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