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之于我,宛如每个清明前必定要啜饮的一盏春茶,宛如每个夜晚来临时或长或短的几笔日记,宛如我随便哪个空闲就可以展开的一段瑜伽,宛如众多熏香中我特别钟爱的薰衣草的那一种气息……
【文化语录】
昆曲之于我,是一种随时可以叩响的欢喜。
大家都在为生计奔波,其实,人人心里都掩映着一片园林,无非被一扇无形的门遮挡着。
今天我们已经远离了一个古典的时代,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一种悲悯的情怀和从容做梦的心境。
《国际先驱导报》见习记者陈娟采访整理 于丹,被称为昆曲的幕后推手。2007年10月1日至7日,她做客央视《文化访谈录》连侃七天“昆曲之美”,从“梦幻”开始,继而到深情、悲壮、苍凉、诙谐、灵异之美,最后终结到“风雅”,把昆曲美妙传神音艺俱佳的风貌描述得淋漓尽致。在接受本报采访时于丹坦言自己是一个“忠诚的昆曲戏迷”,她愿意跟着白先勇后面为昆曲做“小义工”。在她看来,“昆曲对于今天来讲是一种生活的坐标,它让我们知道人的生活其实有两个层面,外在的层面是生存,内在的层面是生命。”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哒!上板。哒!头眼,中眼,末眼……哒!头眼,中眼,末眼……”至今,每每在枯燥乏味的会上,实在无处消遣时,我都会微微仰头,半合上眼,用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在膝盖上轻轻地敲击着,伴着这节奏,便有一段水磨腔从心中汩汩流出。昆曲之于我,不仅仅是随手拈来的唱词和曲调,更是一种随时可以叩响的欢喜。
在三十年前的记忆画面中,有这样一个场景:老式楼房木板上斑驳的红油漆,午后的光懒洋洋泼洒在窗台上,唱机里传出父亲喜爱的咿咿呀呀声,一个小女孩儿眯着眼睛,在一板三眼的击打声中看逆光里浮动的尘埃……那个年代正是八个样板戏风行之时,一概的京剧声腔,而我与昆曲不期然间相逢,在父亲的老唱片中开始了一段漫长的缘定。
十几岁时我已经开始拍曲子,看昆曲。印象中第一次看到舞台上的昆曲是在1983年,张继青刚出访欧洲回来在北京演三梦(《牡丹亭》中的《惊梦》《寻梦》和《朱买臣休妻》中的《痴梦》)。当时非常惊讶,张继青“一人在场,满台是戏”,将三梦的冷演绎得淋漓尽致。从那时起,我就认为“昆曲是一种至情至性”,它那种水磨丝竹的婉转悠长,以及刻画人物性情的细腻和丰富,是其他任何戏剧形式都不能做到的。从形式上来讲,昆曲载歌载舞,生旦之间的配合天衣无缝,整个在舞台上是行云流水的,而在内心刻画上就像汤显祖在牡丹亭里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所有的这一切让当时的我对昆曲有了一种深深的迷恋。
1987年,上海昆剧团、江苏昆剧团、苏州昆剧团、浙江昆剧团、北京昆剧团、湖南昆剧团等六大昆剧团在北京举行了一次空前大汇演。当时我刚读研究生,他们的笛子一起就是我的节日到了,有多少场就追多少场,攒下来的奖学金全数扔在护国寺的人民剧场和前门的广和剧场里。在接触了大量的戏曲文本之后,看到这么多折子戏还活着,我感觉自己的眼前突然打开了一扇大门,所有那些最传统的最精彩的折子戏被一批非常优秀的演员呈现在舞台上。从蔡正仁先生演绎的唐明皇——一个痴情皇上内心的那种痴和伤,到梁谷音和刘玉龙演的灵异鬼戏《活捉》,再到岳美缇和华文漪的《琴挑》等等,在当时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正是在看了那么多经典作品后,我才意识到昆曲是一种可以呈现我们历史和中国人生存状态的艺术形式,它不仅仅是只有管弦丝竹、小桥流水的儿女情长,其中所演绎的江湖英雄豪情,有一种其他剧种无法演绎的端庄、典雅,还蕴含着一种雍容和大气,带给人一种辽阔生命力的震撼。
另外的坐标系
听戏的孩子,从小是有秘密的。拍着曲子长大,就不知不觉在板眼节拍中调试出独属于自己的另外一种节奏,不急不慌,任世相纵横,自有一段不动声色的理由。
在如今这个以快节奏为主题的社会,我们无法要求昆曲去承担它过去曾经所拥有的辉煌。从现今电影、电视剧、大众传媒所呈现出的这种视听手段来讲,我们没法儿回到昆曲时代的节奏,因为时代是完全不同的。但是仍然不妨碍我们把昆曲作为一种审美。作为一名教授大众传媒的老师,一个熟知现代叙事手段达到何等发达程度的研究者,昆曲对我人生的影响是为我打开了另外一种坐标系。昆曲,对于今天来讲是一种生活的坐标,它让我们知道人的生活其实有两个层面,外在的层面是生存,内在的层面是生命。我们太多计较外在的生存,忽略了内在的生命。如果我们能让生命更辽阔更舒展的话,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境界。
以大家熟知的《牡丹亭》为例,太守之女杜丽娘长到十六岁才第一次走到自家的后花园,惊异地发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那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感叹“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由此,我们可以想到今天的生活,大家都在为生计奔波。比如说许多白领一年四季在一座大楼里上班下班,可能楼后面就有一个小花园或者几棵垂柳,但是人们却无暇顾及。其实,人人心里都掩映着一片园林,无非被一扇无形的门遮挡着。你只要打开一道缝,一眼望去,你便会看到许多以前不曾留意的东西,许多真正契合内心的东西,许多属于梦想的东西。
所以汤显祖感慨“世间岂少梦中人也”?我们这个社会并不缺少做梦的人,其实我们都在做梦,只不过我们没有杜丽娘那么坦率那么勇敢,杜丽娘愿意相信梦是真的,并且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去追随它,然后可以因梦还魂。梦也许在现实中不是一种生产力,不能带来一种物质结果,但是它给我们带来的却是对自己精神世界的一种开掘。今天我们已经远离了一个古典的时代,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一种悲悯的情怀和从容做梦的心境。
当我们静下心来欣赏昆曲,就会发现在昆曲中写的生活和今天一定会有某种深刻的关联。有这样一个谚语:山坡上开满了鲜花,在牛羊的眼里都是饲料。我们今天的生活中是鲜花太少了么,还是类似牛羊的眼光太多了?从这种意义上来讲,昆曲主题中的母本包括悠闲的节奏对于我们来讲未尝没有意义。当你听到管弦丝竹起来的时候,多么悠闲,一句道白要多长,那种婉转绵妙的深情,没有一个长度的承载怎么能足够从容呢?
每次听昆曲的时候,我就感觉好像自己的心在流水里涤荡一样,终于可以缓慢下来了,在水磨腔里你能感受到光阴是怎么流走的。什么是水磨腔?就像打磨红木家具一样,声腔打磨了岁月,打磨了粗糙而喧嚣的心,而你就可以在中间变得深情,听见春夏秋冬更迭着,和那些很多平时忽略的声音。
以兰花的姿态寂寞生长
昆曲永远不可能回到它鼎盛的时代,但是它会一直存在,我也不认为昆曲这种形式就会死亡。相反,我们看到当下正出现昆曲的复兴。
有这样一批人,他们用自己的努力让昆曲更好地融进了现代生活。以《牡丹亭》为例,昆曲大义工白先勇先生做了连演三天九个小时全本大戏的“青春版”,东四十条南新仓皇家粮仓推出“厅堂版”,谭盾和上海昆剧团的张军做了“朱家角园林版”,苏州昆曲传奇所里还有“实景版”的只演一折的《游园惊梦》。事实上现在大家都在做《牡丹亭》,我看见的都已经不下十几个版本。而且甚至救活了一些老戏。2010年为纪念清初文人李渔诞辰400周年,被雪藏了350年的“佳人爱慕佳人”的传奇故事《怜香伴》被搬上舞台。这部戏因关锦鹏、汪世瑜、李银河等的跨界合作而轰动一时,几乎场场爆满。
此外,现在有很多年轻的学生喜欢昆曲,在他们身上一下子就看到了当年我拍曲子的情形。我们不必说昆曲就是最好的,让所有人都去喜欢它也是不现实的。但也不必悲伤,昆曲传到今天,如果没有以前的规模它就会灭亡在我们的手里,我想它会活着,以一种寂寞的方式活着。不是说所有的花儿都要开得像牡丹芍药一样,兰花也是一种生命的姿态。实际上过去一直有以幽兰喻昆曲的说法,昆曲很寂寞但一直生存着,它洋溢着自己的幽香,它在历史的传承中以这样一种不喧嚣的姿态,去传递着自己坚持的品质和风韵,这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
昆曲之于我,宛如每个清明前必定要啜饮的一盏春茶,宛如每个夜晚来临时或长或短的几笔日记,宛如我随便哪个空闲就可以展开的一段瑜伽,宛如众多熏香中我特别钟爱的薰衣草的那一种气息……我相信自己与昆曲是有缘有份的,而且历久弥珍。这与昆曲是不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无关,与现在还有多少人听戏无关,甚至与我要不要去振兴它也无关。
对于昆曲,能为其做些什么我并不报有预期。我只能断定我这一辈子都是昆曲的戏迷。我讲过昆曲,写过书,如果以后有必要我还会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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