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名家王芳:
第二届中国优秀戏曲文化艺术节后天在汉启幕,青春版《玉簪记》、《西厢记》、《牡丹亭》及王芳版《长生殿》四大昆曲将亮相武汉剧院。江城戏迷,尤其年轻“昆虫”(昆曲迷),很是期待。
昆曲名家王芳是苏州昆剧院副院长,两次获得中国戏剧最高奖“梅花奖”。3日、4日,她应邀在华中科技大学作了两场昆曲讲座,现场反响热烈。记者聆听了首场讲座,采访了几位大学生,“只要你看过一场完整的昆剧,想不喜欢它都难”。他们让记者感受到,代表中国声腔最高成就的昆曲艺术,在年轻人中很受欢迎。
4日,王芳接受本报专访。她表示,“百戏之母”的昆曲数度濒危,现正走向繁荣。昆曲很适合表现男女情爱,就这一点,任何时代的年轻人爱上昆曲都没什么障碍。
为了生计曾改行
王芳13岁时,苏昆剧团的领导到家里做工作,父母本来有些反对,但念在昆曲文辞优美,不同于“一般唱戏的”,就答应了。王芳嗓子好,人称“小郭兰英”,顺利通过考试。1985年,苦练十年的她成为剧团当家花旦。
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年,观众突然不见了。他们按惯例大年初三出门“跑码头”(指在外地演出——编者注),原计划要到暑期打道回府,然而才演了半个多月,几个码头就全跑完了。原计划停留7天的地方,观众不足,只好缩短为3天。
那一年之后,很多传统戏剧团体解散了。唱曲的老师去招待所做服务员,打扫卫生,倒痰盂。为了生计,王芳也改行去了一家婚纱影楼当化妆师。她没有放弃昆曲,练功、吊嗓子,没歇着;遇到表演机会,还是牢牢抓住。
1995年,31岁的王芳获得梅花奖。她觉得自己多了一份责任,要守护“昆曲的存在”,便辞去了月薪3000元的化妆师工作,回到剧团,每月领140元过活。
挨到2000年,形势渐有改观。首届中国昆曲艺术节在苏州举办,王芳演了一部《花魁记》,受到广泛关注。街坊邻居开始知道王芳的名头,“哎呀,你就是王芳啊”。
2004年,她带了3本大戏上北京保利剧院,“那里有1000多个座位,比我们习惯的厅堂大多了。看到人黑压压的,我们做演员的心情很兴奋”。当时90元的普通套票炒到了500元。
外国观众要求别打字幕
昆曲讲究到了什么地步?王芳说:“一上了台,我自己可以感觉到,我的头发丝都会立起来,一种气场传递到我脑门外面,下到脚趾头底下。观众说不出演员的感觉,但是能领悟到,感受到你的这种情感。”
王芳认为,与其说昆曲“慢”,不如说它有内涵。每个看起来很慢的动作,都饱含丰富的感情元素。
昆曲动作,既要足够到位,又不能做死。比如说一个坐姿,演员永远不能坐实,总是半坐着,要保证身体收放自如。他们坐着演比站着还累,为的是让观众不累,看着舒服。
还比如,昆曲表现女孩高兴,不会“眉飞色舞”,演员不能挑眉,因为那意味着不庄重。演员须在细腻的眉目交换中表达感情,自然中蕴含生动。这都是高难度的要求,也是昆曲的魅力所在。
演员在台上,眼睛不能乱眨,每眨一下都得有目的。眼帘垂下是慢是快,视乎角色塑造的需要。“你要是憋不住,多眨了一下眼睛,就可能给戏迷造成误会”。还有拍扇子——媒人扇肩,小丑扇肚子,汉子扇腰子,淑女则半掩着轻扇胸部,“可不是为了取凉那么简单”。
昆曲文辞典雅,文学性较高。王芳随剧团多次出国表演,以为文言对白老外理解不了,倾向于多演《三打白骨精》之类的武戏和杂耍,可外国观众不买账,坚持要看文戏。很多外国观众都要求别打字幕,说字幕会干扰他们欣赏演员的呼吸和眼神。
昆曲美学观念很现代
传世的昆曲剧目,像“临川四梦”、《长生殿》、《西厢记》、《桃花扇》等都以爱情为主题。昆曲很适合表现男女情爱,王芳认为,就这一点,任何时代的年轻人爱上昆曲都没什么障碍。
昆曲有其独特的美学,细腻、婉转、悠扬、华丽、雅致,大多数人都能接受。“人的内心里,除了铁马金戈之外,还有柔软恬淡的一块”。昆曲跟韵文学一脉相承,不像京剧白话般的唱词,昆曲唱词是按曲牌填的,讲究格律和音韵。现代的舞美服饰加上声光电营造,舞台效果非凡,远比古代“堂会”模式震撼。
王芳说,昆曲美学观念开放,很现代,反人性束缚。在《牡丹亭》里,人死了还能复生,为梦而死,为爱重生。《思凡》里头,小尼姑就是要逃下山,非要还俗,不信命。《牡丹亭》里的爱情是一种至纯的东西,不受世俗左右,不因千差万别的机缘而变迁。
“很多不解风情的人喜欢上了昆曲”,王芳说。她演《长生殿》第三本,看到台下餐巾纸白花花一片。杨贵妃在天上想唐明皇,唐明皇在人间想杨贵妃。人没了,江山没了,他们互相思念,都在哭。这种场面让观众异口同声叹息,用餐巾纸掩面而涕。“我们是假哭,观众却是真哭”。
极致之美
从南门口远望磨山,新叶翠绿,风景如画。4日,记者与王芳约在一家茶舍门口,听她述说“天宝往事”。唐明皇与杨贵妃的颦笑喜乐,常被她拿来作例子,剖白昆曲情爱的含蓄蕴藉。
王芳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声线优美、身段优雅。与她相对,有一种空谷幽兰的静谧;与她交谈,是如沐春风的轻松。她身上流转的气韵,足以屏退山风的纷扰。她和昆曲互相浸染,成为古典极致之美的典范。
昆曲台本是古典文学的精华,江南丝竹伴奏,每一块细究都是学问。“就拿化妆来说,本身就是一个艺术的过程。我每次登台,化妆得两个小时。在国外演出,很多观众都想到后台参观,想知道那舞台上的美丽是怎样塑造出来的。”
以前人们常说,昆曲最好的演员在大陆,最好的观众在台湾。海峡对岸通过若干年培养,有了一大批年轻观众。现在让王芳开心的是,大陆情形也在改观,今非昔比。每次走进大学她都能感受到那种热烈的呼应。
两个本地大学生静听在旁,说到热烈处,偶尔插话补充——他们比记者懂得更多的昆曲掌故与趣味。
【访谈】
杜丽娘搀手,与杨贵妃不同
读 :你演过《牡丹亭》中的杜丽娘,《长生殿》里的杨贵妃,这么多角色,你最喜欢哪一个?
王芳:每个角色我都很喜欢,因为我花了很多心血去理解她们。孕育这些角色,就像我的孩子一样。
读 :如何理解不同角色的感觉?
王芳:演员在演每个角色时,都会找一些生活中的依据,这样演戏才能入情,观众才可能被感动。
比如舞台上的醉步和病步常常很难区分,因为都是几个踉跄。1986年我出演《醉归》,有一个喝醉的戏,我那时候还小,但我希望自己的表演能让观众看到醉步和病步的区别,就喝了点酒尝试醉酒的滋味。喝醉时人是兴奋的,演员在走醉步时头和脖子往上,脚底下是轻飘飘的。病步踉跄则是因为迈不动,身子往下坠。
读 :怎样的表演才算到位?
王芳:表现不同人物,感觉和动作是不同的。《牡丹亭》中“写真离魂”那段戏,杜丽娘画画的姿势有讲究,手侧一点,身子稍微扭转,可能更婀娜多姿。杜丽娘是一个除自己的父亲和先生外,从未见过男性的少女,和柳梦梅搀手时,手腕一定要略略抬起,从腰际伸出,这才是年轻少女羞涩的味道,动作过于随意可能就太老到了。
而在《长生殿》里,杨贵妃和唐明皇是夫妻,情深意切、惺惺相惜,杨贵妃可以很舒服地伸出手,而且是心先过去,手再伸出来。
昆曲没京剧那么夸张
读 :昆曲好像没有京剧那么大声势?
王芳:京剧的程式很严谨,演员必须在程式下展现自我。昆曲载歌载舞,京剧重视唱腔,人们闭着眼一听你唱错了,马上起哄。昆剧的舞蹈不是很夸张,人不能停,心不能空,总处于一种动态中。
昆曲是古文对白,京剧是白话了再综合。京剧一出世,就有打造“广场艺术”的想法,乐器特别响,表演夸张。昆曲细腻含蓄,不事夸张。
读 :马上要在武汉上演的4部戏,给人的感觉都有些偏“阴柔之美”。
王芳:不能说阴柔,应该说“甜美”。人若能够静下来欣赏,就会发现它们很甜美。
我们演给年纪大一点的观众看,比如教授们,他们熟悉文辞和剧情,对《惊变》中那样的鸳鸯亲吻,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打情骂俏,表达十分含蓄,但是他们都能会心一笑。那种感觉是不能强作的,否则会让人恶心。懂的人就特能理解,哇,我们这个民族有风度的那拨人,调情都那么高雅。
读 :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为什么能风靡一时?有没有可复制性?
王芳:这个是因为文化断层,昆曲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现在正好赶上复兴,大家都有关注了。加上白先勇先生一种突出的个人号召力。
青春版《牡丹亭》,故事明明白白,具有里程碑意义。通过采用年轻的演员,吸引了更多年轻观众。它没有破坏昆曲的传统精致一面,只是舞美服装之类做了改进。
读 :青春版《牡丹亭》来汉演出时,发布会上沈丰英和俞玖林戏服刚一个亮相,学生们就疯魔一片。当时本报用过一个标题,“被他们的美瞬间击倒”。为什么演员一个亮相就能具有这样的效果?
王芳:这当然是艺术的感染力。青春版《牡丹亭》,观众会觉得演员青春靓丽,他们知道这个戏,懂得和以往的印象比较,因此一出场就对演员的妆扮感到惊艳。
但我觉得,真正的美还是艺术本身,而不是外表、扮相。有时候出国表演,我也希望领导安排外形好一点的演员出去。但其实很多时候,外形不重要,因为外表会被化妆覆盖掉。只有艺术感染力才是艺术的生命。
唱昆曲,年纪大一点也不要紧,化了妆照样好看。作为城市和国家名片,艺术水准总是第一位的。这种美是持之以恒的,有深度和想象空间。在亮相那一瞬间之后,要继续引起人们的赞叹,得靠源源不断的艺术表现力。
每一次演出都当作“告别演出”
读 :人们用“文武昆乱不挡”来形容一个演员厉害。为什么“昆”是要素之一?
王芳:乱是乱弹,是昆曲以外的剧种。昆曲是雅部,之外的都是花部。昆乱不挡,说明他什么都会,挡不住,当然是全能型演员。梅兰芳差不多算吧。
读 :昆曲算不算走出了危机?
王芳:京剧大师辈出时,雅部却没落了,到1921年几乎要消亡。当时几个有钱的有识之士,凑钱扶持,又起来星星之火。到1944年社会变迁,一把大火,烧了最后的行头,直到新中国成立时再度被扶持复苏。昆曲比京剧更精英更贵族,但走过的轨迹却更可怜。
2001年,昆曲成为世界首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的榜首。苏昆赴台演出引起轰动。昆曲得到了国家高度重视,每年可以获得不少的扶持资金。
昆曲还是不挣钱。操办演出的公司给我们的钱只够发演出费。现在很多大学生和白领喜欢昆曲,也很懂戏,但学生毕业了就要打拼事业,很难再捡起爱好。白领也是,看一次可能再不会看第二次。所以我老说,我每一次演出都当作自己的“告别演出”,要好好演。只有东西好才能让人念想。
读 :昆曲追求“诗境”、诗意,这是否意味着它注定是小众的?
王芳:古时候消费者选择有限,只能听昆曲,人人都能哼几句,算很大众吧。那个时代的家班有大户资助,走得出去,也能赚钱。现在的大企业一般只养歌舞团,养有市场、走得动的。昆曲可能永远无法和流行艺术比市场大小,尤其在人们选择多样化的今天。昆曲的一部分娱乐功能被取代,观众和听众分流了。
这些年,昆曲粉丝的实际数量在与日俱增,它的绝对数量甚至超过了历史上最好的时期。但与流行艺术比,仍可能是“小众”的。我觉得没关系。我坚信精致艺术不会消亡,就像在历史上任何一个“最危险的时刻”,它也没消亡一样。
改过了头就不是昆曲了
读 :关于昆曲的革新问题,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要原汁原味地继承,革新了就容易变味、容易被不好的东西侵入,还有一种认为要大胆创新,包括借鉴现代戏剧手段,以及运用声电光等技术手段。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王芳:改革过了头,会抽掉昆曲的魂。昆曲之所以是昆曲,在于它每一个细节都是有含义的,你一“快进”,就抽掉了它的魂。你把文字改浅白,那可以去看别的戏曲,看影视作品。它的典雅之美就改掉了。它的魂是它得以成为贵族的、精英的、精致的艺术的原因。我觉得这一块改不了。
其他方面,我们一直在改。比如男的演男的,女的演女的,就是变革。现在学曲的孩子更有文化。原来很多学徒学唱“剪不断、理还乱”,真拿剪刀剪,不明白那是写心情,没必要硬剪。现在我们改了过来。
读 :昆曲的民间推广情况如何?热心人士多吗?效果如何?
王芳:主要是大学生和刚毕业的爱好者在投入精力和才华。大学生观众的鉴赏能力很高,文化基础厚,足以欣赏昆曲的文辞之美。青春版《牡丹亭》校园行,都是年轻观众。我们苏州成立了一个昆曲教育传播中心,我承担了一些职务和义务。此外还有选秀啊,举办小昆班啊,目的是多播种,多熏陶。
昆曲不仅仅是至情至性的爱情故事,更将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融入到血液,崇尚真善美,现在有了越来越多的都市青年观众。我在武汉这些讲座,就是一个热心的昆虫“小青”牵线的,她以前在武汉读大学,经常“下江南”看昆曲,毕业了又在武汉组织昆曲讲座,我这两场已经是她组织的第14、15场了。我听到有学生说,昆曲讲座他们从大一看到大四。这些活动培养的“昆虫”,有的又成了“传道者”,像武汉工程大学的青年教师王苓,她在学校开设的“昆曲艺术导赏”公共选修课首轮开放选课,140个名额就一抢而空。
王芳1963年生,苏州人,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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