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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昆曲还在念初一,湘昆剧团根据秦少游羁旅郴州的故事创编了一出《雾失楼台》。我坐在戏台下,怔怔地看,华美的舞台,演员咿咿呀呀地唱,比电视里的京剧黄梅戏更有许多迷梦一样的幻境。戏里郴州旅舍和桃花居的布景,分明就是我们每天一拐脚就去了再熟悉不过的地儿。上了妆一袭青布衣的秦少游,两个颧骨处晕开的酡红,倒是与他唱《踏莎行》的悲戚有些不糅合。

回家我饶有兴致地同祖父聊昆曲,说戏里老妇念白“顷刻的”跟我们老郴州话是一样的。隔了很多年,我不再记起那出戏,也再不曾看过昆曲。郴州湘昆剧团也变成了湖南昆剧团,昆曲起起落落,一切盛衰似乎都与我们这城中的人无干。

经年后的一次饭局,我认得了湘昆的名旦雷玲,第一次见一个女人美到无法言说,眉梢眼角里都流出风来。我在她跟前自然是丑丫头一个,饶是这样,我亦扬头自矜着。席间,她唱了一段《游园惊梦》,我于是爱了她。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为昆曲而生,即使不装扮,可一唱上就是杜丽娘,让人魂也跟去了。

我开始屁颠屁颠地追着雷玲看昆曲,展演也看,排练也看。湘昆的小剧场比后来建的郴州剧院更有韵味,像旧时大户人家的戏台,只一大家子亲亲热热坐着,吃着时令果蔬点几出喜欢的戏,悠哉悠哉。

昆曲唱词简直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文字,句句摇曳生姿,配上雷玲的风流模样,真真叫人爱煞了的舍不下。随便拣一个曲牌出来都好,如《游园惊梦》里“好姐姐”,雷玲一身小桃红的装扮,拈一柄折扇唱“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简直是噙珠吐玉,一派莺声婉转。她扮崔莺莺更娇媚,临去秋波那一转,直可以让我也灵魂儿飞上半天。雷玲的眼风几可伐人,全无需千军万马,檀板慢拍中便呼喇喇倒了一片。《西厢记》的唱词也俏生生的,如炎夏里啖冰瓜雪藕,倍脆爽。

昆曲里也有我不喜欢的,如《琵琶记》,如《邯郸记》。赵五娘的贞与孝太过于完满,好得没有了生气。卢生一梦历经人生富贵悲欢,及醒来,店家所炊黄粱未熟,于是乎听了吕洞宾一席话便修道去也。尽是玄虚臭道学气,更不好。

那时我尚在小城。后来回去偶尔还到小剧场混混,雷玲渐渐改青衣了,她的美却经久的,越发韵致。

雷玲扮青衣更典雅,少了花旦的俏皮,而更悠远舒缓,声出三腔之上。有一次回家,一个人跑去看《白兔记》,扮李三娘的仍旧是雷玲,这会儿她已经获全国戏曲梅花奖。三娘一袭素白出场,沉静如水,容止端然。我几乎要以为不是那个演杜丽娘的雷玲,一些娇俏都隐去了。鬓角的片子和繁复的头饰自是未掩去她的丰赡,依旧那一双丹凤眼,眼风里流出一股兵气。剔银灯、梨花引、醉扶归、锁南枝,单单这些曲牌就美得不可方物,李三娘一个揉手、一下捻指,柔曼的水磨腔,更生生的勾人。她在那里缓缓唱念,连“抢棍”、“咬脐”这样的唱段都从容不迫而抓人。

乐池里仅小鼓一架,胡琴几把,古筝一台,竹笛两支,而已。台上更无非一桌两椅,李三娘自在舞台背景之前仪态万方,压得满堂失了颜色。只是,竟有些苍凉,将人心也揪住,跟着那丰神去了。

三月春深,正宜回郴赏昆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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