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一代宗师三元官

秦腔一代宗师三元官---选自《陇上优伶志》

三元子，姓李，通渭马营监锦屏山人，为咸同间陇上伶界之泰斗，声名远播于陕西、四川。梆子班向例凡超等名角，皆于名下殿以官字，所以示尊崇也，故当时人咸呼三元官。据云其人美风仪，躯干挺秀，举止温雅，见者多疑为宿儒。幼知书，于汉唐历史及诸小说靡不通晓。其于戏也，无论文生、武生、花面、小丑，悉能精到，其说白、唱工、台容、身架，俱妙臻极顶。尝在天水与任士言、张霭堂两先生往来甚密，两先生喜其知书，待之如友，不复以伶工目之。其演卧龙、太白诸戏，两先生叹曰：“虽武侯在世，青莲复生，其丰韵能过此耶？”他如《蝴蝶梦》一剧，自首至尾，唱词悉以《南华经》为本。两先生于台下凝神静听，惊为未有之绝调。其在兰州，官绅各界，倾动一时。某日演靠把戏（即武生武净戏），始时有一过场，喜谓同人曰：“吾不出一声，将令台下三叫好焉。”已而出场时亮相，高举一足作“朝天蹬”状，台下掌声雷动。入场时举手中械凡作三势，台下喝彩声如暴雷吼矣。又其生平绝技专在眼工，每演大净，神威慑人，观者凛然。或一发怒，则双睛突出，光焰烨烨，全场为之失色。吾乡桑旦（当时陇上旦角之泰斗，事详后）尝语人曰：“吾十八九时，初遇元官于省城，与之合演全本《游西湖》，吾上慧娘，元官扮平章。至审鬼一幕，彼预嘱余曰：‘倾间出场，汝当放胆勿怯。’吾闻斯语，私念此不过伪局耳，且亦我之熟技，何怯之有。殆后复自思，幸得此老预为嘱咐，否则真不能支持矣。盖当平章升堂后，忽尔连拍惊堂木，厉声高呼：‘将慧娘带来！’余甫出台一望，见其双睛突出，下垂眶际，须发戟张，无比狰狞，满堂灯烛，亦闪闪作暗淡色，一盆中燃烧酒升许，蓝焰熠熠，因忆俗称活阎王，此其是也。当时目睹此状，觉脑部森森然，几不自持。忽忆叮嘱，始勉强登堂，然应对间终觉口吃不能成语。迄今数十年，演此戏者曷止百千人，而如此老之神威可畏者，固未之见也。”

相传元官眼工，自幼专门练习而成。迨垂老之际，每值目睛突出，必须管台面者（俗谓之拉前场）自背上一拍，其睛始能收入。噫！一技之微，必经殚精竭力若干年而后成，彼世之浅尝辄止即以绝技自命者，闻之能不愧耶？

当同治花门之变，陇上几成灰烬，歌舞之场寂然绝响。元官无所事事，不得已只身赴蜀。抵成都时褴褛如乞丐。蜀中戏曲，有高腔（每一人唱至尾声，全台应声而和。唱时不用弦索，只拍檀板，颇具特色）、丝弦（俗称四川二簧，但与京汉诸调迥异）两种。然川人亦多嗜秦腔。俗谚有“看戏要看陕班子”之说。元官初至锦城，流落不偶，蹀踵街头。时适有汉中魁盛班倾动全蜀，顾曲者趋之若骛。元官以其同乡又同行也，遂混迹其中以求食焉。初入班时，恰值会家管饭，授餐时不下百余人，故亦无人过问。迨十数日后，某处赛会，饭食俱包于班中，元官仍如前取食。班中人见后群往告其箱主，箱主遣人呼之。比元官入门，见所谓箱主者，裘服炫烂，高卧于锦茵绣榻之上，烟具罗列其前，室中陈设不亚贵官。元官至前长揖行礼，箱主见其衣服凋敝，殊不一欠伸，猝尔问曰：“吾闻汝来有日矣，畴昔饮馔出自诸会家，汝混迹以谋一饱，犹可说也。今兹之食乃班中人各出份资以炊者，而汝仍如前状其奚可？究竟汝作么生者？”元官承问，将自陈述，忽见箱主之水烟袋置于床边，遂直前以手探取，盖意欲以烟奉箱主而后徐述己见也。讵料箱主骤夺其烟筒移置床后，彼盖误以为元官将取而自吸也（按：以人之烟具装烟以奉其人，为吾甘人见面之通常礼节，箱主或因卑视之甚，或因不知此俗，遂致误会）。元官睹此大惭，不禁退缩于门后，半晌始嗫嚅而言曰：“箱主，我亦唱乱弹者。”箱主曰：“汝既是此道中人，究竟唱何角数？”元官曰：“唯不包头耳（班中称旦角为包头），此外任何角数唯命是听。” 箱主曰：“然则今日会首所点某戏正床须生（即主角），汝果有之乎？”元官曰：“倘承不弃，以正床相让，或不至舞袖郎当，贻笑观众。”箱主于是令某须生退让。迨一登台，全场轰动，咸诧为从未见之者。此后数日，历演文武须生、花面、丑角诸戏，靡不获得满堂采声。风声一播，倾动全城，士女空巷，而至虽广场不能容也。

由是，箱主以下，莫不承望颜色，尊以大师。嗟乎！千金一饭，谁怜跨下王孙；前倨后恭，犹是当年季子。元官所遇，古与今何相似也。为元官计，甫遭门后之辱，旋蒙坐上之荣，人生至此，亦可谓扬眉吐气矣，而孰知其犹有待也。无何，值陕西会馆报赛之期。是馆为秦中巨商所建，富庶甲于成都，以魁盛班有元官之故，特定之。而元官谢不往。箱主既复命，馆主不许，允于正价之外，每日加三十贯，然非元官来不可也。箱主不得已遣人延请，元官对使者曰：“为我上复箱主，襄者穷途寄旅，得荷授餐之惠，以此腆颜登台，聊资报称。今兹会馆闻甚阔绰，自顾一身褴褛，有类乞丐，倘蚤其间，不唯有玷同班，而且贻笑观众也。”使者去未几，复来曰：“箱主寄语吾师，倘以衣服故，吾师不惬于心，箱主所蓄狐貉俱备，一任吾师捡择。如嫌其旧，则衣店自有新者，或十套或八套，皆由伊给值，而戏则不能不顾。”因以加价事告之元官，至此乃允其聘。自是名益震。一日，会首点《黄花山》一剧，元官云“余演此戏非赤金贴面不可。”班中人曰：“我辈演此，向以石黄写脸，未闻用赤金者。”元官曰：“余演花面，有二角色必须用赤金，一为《黄河阵》之三教主，一为《黄花山》之闻太师。闻太师者，俗称三眼金面佛，若用石黄，则与金面不符矣。”班人告之会首，会首曰可，即以五贯给之。待开戏前，元官以荞麦面薄匀其脸，复以金箔贴面上，额上一目以面为棱，中嵌一珠，烨烨有光。殆出场，人皆拟为天神。会首大悦，奖以巨资。自是魁盛一班，元官执牛耳焉。

某岁新正，陕甘宦蜀者团拜于公所，魁盛承值。诸大老所点戏悉不称元官意，乃自请演《访将》一剧，人皆以为敬德访白袍故事，比出场，乃寇莱公访杨六郎，即小说中所谓钢铃府者。其戏专工说白，自元官演之，风流跌宕，口齿清脆，写莱公机敏滑稽身份，真不啻下颊上三毫也。

由于元官博闻强记，德高艺精，陕班中有以重金礼聘兼任“记夫子”者，元官婉谢之。时余外祖丁衡山先生避地成都，一日偶询元官曰：“班中所称‘记夫子’者，必若何资格而始不愧其名？”元官曰：“嘻，难矣！此为秦腔班中古老习俗，所谓‘记夫子’者，必先熟历史朝代之统系，以及各朝人物掌故之大略，此外，则稗官小说并元明百家之杂剧，昆曲皮簧之源流，皆须罗之胸次，言之成章。至于戏曲，亦须胸藏六百本，而同管子犹不在其类也（按：班中以情节大体相同者谓之同管子，如四逼宫之类）。如班中有是人，凡会家点戏有为合班所不知者，则询问记夫子，记夫子须将朝代、人名以及故事本末历历传授，俾不至当场贻误。康熙年间，吾甘戏班中，常有前明饱学之士担任此职，今则难觅矣。”

元官客蜀将十载，迨陇乱既平，始旋里，仍寓兰州，而亦垂垂老矣。七十后不复入梨园，于督署前设茶社，效苏昆山、柳敬亭故事，以说书资生活。又若干年，始以寿考终。此其知足不辱，善刀而藏，亦为伶界不可多得者。苟兑轩丈尝言：光绪初伊往省城，见茶馆中一老者高坐说书，貌极清秀，白须拂拂有逸致，不禁驻足凝视。同行友人告曰：此即三元官也。近虽不登台，然各班奉资有常例，盖经常有以请教，如“记夫子”然。

梦云氏曰，三元官在甘、陕、蜀戏剧界影响至钜。犹忆光绪戊戌，余再莅锦城，时距元官去蜀将三十载，而彼都人士每于酒阑茶余，追述往事，犹啧啧称元官不绝口，谓其无戏不精。即玩耍戏，如张公背张婆（即《混元桥》），亦为妇孺所乐道。夫以一戏曲之微，竟至深入人心，历数十年而如出一日，矧更有地位财富高出于此辈万万者。乃竟身随名灭，等于轻尘。然则吾之传元官，宁无谓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