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在陕西长安县,陈忠实与一位文友秉烛夜谈时,他撂下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如果五十岁我还写不出一部死了当枕头的书,这辈子算白活了。”那语气和腔调,有秦腔的神韵。
5年后,陈忠实果然拿出一部长篇小说《白鹿原》。我们《当代》分两期发表之后,整个文坛热闹得如同一鼎沸汤,不久即荣获茅盾文学奖。《白鹿原》在一个宏大的历史背景下,展示了“一个民族的秘史”。其苍凉雄浑的叙事以及刻画塑造了白嘉轩等一群真实而又血肉丰满的人物,成就了小说“民族史诗”的品格,深受读者欢迎。迄今,不算几百万册的盗版,仅人民文学出版社,累积印刷已超过三百万册。
我与忠实是老朋友,相识于上个世纪80年代初。那时,他写的表现陕西关中农民生活的《接班以后》、《信任》、《初夏》等,已使他小有名气。第一次在编辑部相见,他那如黄土高原般有着纵横交错沟壑的脸上,凝铸着岁月沧桑,如同一个农民,朴实而忠厚。1984年夏,我与王朔、陈忠实等几位获《当代》文学奖的朋友,到京郊游览慕田峪长城。在残破的城堞上,陈忠实小声唱了几句秦腔,那苍凉高亢的曲调,与古长城融为一体,很有历史沧桑的韵味儿。
1987年,陈忠实发出生命苦短与人生抱负未酬的慨叹之后,在正月十五闹花灯时,毅然辞去兼任的中共潮桥区委副书记职务。安排好年迈的老娘和不大的子女之后,他便冒着弥天大雪,与妻子裹着棉大衣,离开繁华的大都市,一头扎进白鹿原下自己老家的一座破败小院。他闭门谢客,定下“约法三章”:不接受采访;不参加无关宏旨的社会活动和应酬;不理会对他过去作品的评价。说到这,想起我就曾很冒昧地批评过忠实的小说,始终未摆脱政治为文学搭建的樊篱,尽管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但没有活的人物和丰盈的色彩。
千古流淌的灞河畔,忠实在村周围三县走访调查,从卷帙浩瀚的县志、村史、传说中打捞宝贵资料,整整抄录了几个月。翻阅着一页页沉重的历史,审视着近一个世纪在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在他的心中,这块大地上的生灵全都活起来,呼号、挣扎、冲突、沉浮,说不尽的恩恩怨怨,道不完的生生死死,整个白鹿原铺开了一轴恢宏的、动态的、纵深的我们民族灵魂的画卷。
在清晨或日暮,人们常看到一个披棉大衣或一身短打扮的高大汉子,在风雨雪雾中,或步行或骑车在白鹿原上上下下来往,或蹲在地头,听那些穿着油渍花破黑袄,头上扎着白羊肚儿手巾的农民说古道今。有时,他会端着一大满碗胡辣汤,凑到老汉婆姐堆里,听他们唱秦腔;有时他会挤进办婚丧嫁娶的人群里,与人家笑或陪人家哭。
每天,陈忠实黎明即起,冲上一杯酽茶,在晨光熹微中,在破旧却有着枣树的院子里踱步。不论悲喜,那高高的秦腔总不离嘴,待到重新“走进”小说人物中间,便急急转身,进屋伏在破桌上,挥笔疾书。晚上,他会来到灞河畔,看长天月色,听十里蛙声,数点点灯火。此刻,他要咿咿呀呀地唱起秦腔。秦腔高亢、粗犷又低沉婉约,那里有不屈不挠、可歌可泣的故事和人物。悲壮苍凉的曲调正与《白鹿原》的基调相谐,无怪有读者说:“看《白鹿原》,有听秦腔的味道。”的确,正是秦腔让《白鹿原》深入到秦汉文化的魂魄、中华民族的精神。沉郁苍凉的秦腔,也抒发了陈忠实进入创作状态时寂寞孤独的心境。蓦然想起当年杜甫的诗句:“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江汉》)。
《白鹿原》轰动之后,陈忠实在我社门口的孔府酒家宴请北京评论界友人,美味佳肴、陈酿老酒之后,忠实的脸红了,不再如往日拘谨,笑得灿烂而豪放。他站起来说:“我唱段秦腔吧。”他唱的是《辕门斩子》中杨延昭的一段唱:“见太娘,跪倒地,魂飞天外,吓得儿颤兢兢忙跪尘埃……”唱得声情并茂,众人鼓掌叫好。
多年后,我与忠实同时受邀,到西柏坡参加笔会,同住一室。在谈到秦腔时,他说,秦腔与《白鹿原》共有同一个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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