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编剧主将制”与“角儿制”
“角儿”(juér)就是演员,北京人更清楚,四川不叫“角儿”,四川叫“角色”(操四川口音)。“角儿制”是大家都公认并共同使用的词,就是以演员为中心,“演员至上”的 一种体制。我所说的“编剧主将制”是我自己编的词,是我杜撰的。据我考察,戏曲在中国历史上确实存在着一段很长的“编剧主将制”。从元代到清代中叶,曾经实行过“编剧主将制”,之后到晚清断裂了,被“角儿制”所取代。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作为中国文学经典之一的戏曲,它的辉煌时期就是元人杂剧,元人杂剧超越了元代其他姊妹艺术,成为领导时代的新潮流,超越了当时的诗、词、文、画而上升到文化的峰巅。我们通常把中国古典的、最经典的唐诗、宋词、元曲和明清小说,看成是引以为自豪的四大类。四类当中元曲又包括两类,一个是元人杂剧,一个是散曲。相对而言,元人杂剧成就高于散曲,数量也多于散曲,影响也超过散曲。元曲以元人杂剧为主要代表,她们与唐诗、宋词、明清小说,并列为中国文学宝库里的精品。她成功的主要原因,就是涌现出了以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白朴为代表的一大群剧作家,写出了以《窦娥冤》、《西厢记》为代表的一批杰作。元代钟嗣成写的《 录鬼簿》,记录了当时所有剧作家的简历、生平和主要成绩。有些人称我是“鬼才”,我也调侃自己算是《录鬼簿》里面的后继人物。正因为有这一大群“鬼”,才形成了以剧作家指导梨园戏班的“编剧主将制”,这种体制在此以前没有,她的特点是以知识分子带动艺人,文化高的人带动文化低的人,剧本带动演出。这种现象为什么会在元代形成高峰,形成“编剧主将制”?而在唐宋时期却没有呢?这个问题,我的答案与戏曲史的论述不尽相同,有所补充 。我认为:蒙古人入主中原以后,他们把当时社会上的人分为四等,所谓北人、南人、色目人和汉人,把儒家读书人和知识分子打入底层,所谓八丐、九儒、十娼,知识分子被列入“下九流”这种状况在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这就使从先秦、两汉,到宋代知识分子中所形成的“学而优则仕”,走开科取仕的路彻底断了,儒家、知识分子从优越的士大夫阶层,沦为社会最底层。也就是说从先秦诸子到唐宋,大文化人不可能写戏。比如“唐宋八大家”他们以文章、典论、诗词见长,是文学的正宗,他们一定要走仕途之路。李白、杜甫无一例外,他们是不会来写戏的。可是到了元代,由于人为的原因,大文化人或者具备大文化基础的人被逼向民间。如果关汉卿、王实甫生在汉代、唐代或者宋代,肯定就会走李白、杜甫、韩愈 、苏东坡、陆游等人的诗文道路。反过来说,如果李白、杜甫、韩愈、苏东坡生在元代肯定会变成剧作家关汉卿。在元朝的历史条件下,大文化人也只能够沦落到民间。这样一批文化精英被逼向梨园,走进民间,与下层社会相结合,这在前朝是没有的。当时的梨园叫“勾栏”,演戏的和陪笑的没有明显的区别,元代时“勾栏瓦舍”,后来就成了青楼*院窑子的代名词,唐宋时期也有艺人,艺人之中也有人写戏,但没有大文化人和文化精英参与。由于阶级压迫、民族压迫、社会压迫,硬把这批人逼到梨园来了。于是就形成了大文化人与艺人 合为一体,即把文化精英灌输进梨园,文化精英又从民间的营养中丰富了自己,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这样的结合形成了一种很奇特的文化,即出现了元曲的高峰。所以说这个时代是戏剧的高峰,而不是散文的高峰,不是诗歌的高峰,道理就在这里。我们说这个体制下出现了一大批剧作家,而体现剧作家成就的就是剧本,就是戏曲文学。从而产生了以《窦娥冤 》、《西厢记》为代表的一大批大家最熟知的我国文学宝库里的经典作品。
一部中国戏剧史翻开来看,晚清以前没有“角儿制”。慈禧太后之前,中国戏剧史上能够作为代表人物的一定是剧作家。关汉卿、王实甫到《牡丹亭》的汤显祖,《长生殿》的洪升,《桃花扇》的孔尚任,都是剧作家在领导潮流。那时中国戏剧界的代表人物都不是“角儿”,而是剧作家和剧作家们创作的辉煌的剧本,这是客观事实。宏观看来,这是戏曲历史上的优良传统。“编剧主将制”的传统由汤显祖、洪升、孔尚任 、李渔和四川的李调元等延续,一直到清代中叶,都是以编剧为代表,他们带动了戏曲文学向前发展。关于“编剧主将制”,在文学史上没有这个说法,现在我这样命名,是符合历史事实的。确是剧作家起到杠杆作用,他们既是剧作家,又兼任导演,行使导演职能,这一点不但是中国戏剧的优良传统,也是外国戏剧的优良传统。从历史上看,外国也是这样,凡是舞台剧,即话剧,西洋戏剧谁是代表人物呢?是莎士比亚、易卜生、莫里哀,一直到奥尼尔,都不是“角儿”。西洋戏剧里留下的辉煌遗产,也是剧本和剧作家。莎士比亚、易卜生、包括布莱希特的戏,都是剧作家在起杠杆作用。这个传统在外国戏剧里没有断裂,她的优良传统一直贯穿下来,贯穿到荣获诺贝尔奖的许多剧作家。而在中国戏剧里它断裂了。为什么会断裂呢?因为它发展到了晚期,所谓“物极必反”,就是事物达到巅峰的时候就要走向它的反面。用今天的眼光看当年的戏剧文学的发达原因,应该是剧本发达促成的,使它繁荣延续了几百年,本来应该是“编剧主将制”和表演艺术相结合形成比翼齐飞、双轨前进的模式,但当时的表演艺术却跟不上趟,形不成系统。所以能在史籍上留下来的,当时的演员只有个朱莲秀有点小名,关汉卿的散曲里面提到她,这还是因为她沾了关汉卿的光。除她而外中国戏曲史中基本没有关于演员的记载,或者说没有被保存下来。到最后,戏剧文学剧本单独向前发展,没有带动表演艺术,更没有能力带动演出,从此使它走向反面。随着时代的发展,到了明清以后,李渔、李调元的时代就不同了,这些写戏的人又恢复了士大夫的阶级地位和士大夫阶层的生活,他们的剧本再也不是与艺人结合起来,反映民众疾苦的世间波澜,他们开始“玩儿”了,玩什么,就是玩戏,成玩派了,养一帮人玩戏班子。这些人恢复了自己的阶级地位以后,从反映民间心声、反映世态波澜、反映民众疾苦,到慢慢转向追求形式、寻章摘句,最后把剧本变成为纯粹的案头文学,其内容大多苍白无力。与元代相比,内容已变 得十分浅薄 ,从而使忧患文化变成升平文化。从历史上看,不论是中国还是外国,凡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推动历史前进的文化都是忧患文化,而不是升平文化。升平文化的内容是单纯的歌功颂德、十分浅薄。戏剧也是有规律性的,从关汉卿到《桃花扇》还行,《桃花扇》以后慢慢就不行了。到了清代中叶,李渔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他研究戏剧形式是非常到位的,《笠翁曲话 》大多是教你怎样写戏的技巧,而他写戏的内容却不怎么样。也许我这后辈班门弄斧,依我看他写戏的理论大于实践 ,内容浅薄,不能与关汉卿、汤显祖相比。
中国的戏曲文学走到清代中叶以后,就慢慢走向它的反面,形式典雅到了看戏要查典,更何况它的表演艺术不发达,没有形成体系,所以是时代在呼唤表演艺术,因此就产生了所谓的雅部与花部之争。雅部就是昆剧,在以前地方剧种比较少,主要是昆剧处在统治地位,是真正的正统剧。可它的生命力非常脆弱,苍白无力,已经走到穷途末路。花部生正逢时,出现了以京剧为代表的“四大徽班进京”,产生了新兴的剧种。京剧也是由地方剧形成的,原来不叫京剧。它是徽调、汉剧等剧种综合起来的。各种地方剧,如评剧、川剧的兴起,使花部战胜了雅部,这其中发生了很大的革命。
“角儿制”的逐渐形成,就是表演艺术发达的重要标志。就京剧本身来讲,从“同光十三绝 ”到“四大名旦”,形成了以梅兰芳为代表的戏剧观,“角儿制”在中国戏剧史上曾经是一件了不得的、推动历史前进的、功德无量的大好事。“角儿制”把表演艺术提升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从历史观点看,“角儿制”是个相当大的进步。黄佐临认为:以梅兰芳为代表的戏观,是全世界三大戏剧观之一。但是,我却发现:以苏俄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为代表的戏剧观,以德国的布莱希特为代表的戏剧观,包括后来的奥尼尔等都是以剧作家为主将,而我们中国却不是,直到现在,“角儿制”单向发展,没有形成“编剧主将制”与“角儿制”相结合的局面,没有形成比翼齐飞、双轨并进的机制,以至于“编剧主将制”完全退位。在京剧界比较明显,地方剧不同程度也有。退位到什么情况呢?退位到成为编剧附庸制、编剧幕僚制、以至于变成编奴仆制。编剧主将的地位被完全推倒了,“角儿制”走向另一极端,矫枉过正,把编剧主将贬低到了幕僚与附庸和奴仆的地位,编剧有奴仆之感。那么在戏曲舞台上就形成了表演艺术独自发达,剧本文学却衰落弱化的现象。今天的戏曲作家被人瞧不起,是“角儿制”慢慢形成以后才逐渐形成的。因为他们在戏剧界的地位非常之低, 说穿了就是一种附庸、幕僚,为“角儿”写戏,至多是为朋友“打工”。剧作家的地位根本无法与“角儿”相提并论,档次差距悬殊很大。即便是京剧界比较优秀的剧作家,比如翁偶虹、范钧宏,虽然他们也写了大量的优秀剧本,可他们的地位远远不如“角儿”们,完全不能与梅兰芳相比。这种情况在个别地方剧要好一些,川剧的文学性还可以,“编剧主将制”过渡到“角儿制”时,相对而言程度上要好一点。川剧的“角儿制”还没有完全取代“编剧主将制”,其他地方剧种就更说不上了,这样一来戏曲文学就弱化了。
从戏曲文学弱化,我们想到话剧。我们的戏曲文学不包括话剧,话剧的传统不同,话剧是直接从外国来的。是从莎士比亚、莫里哀、易卜生、高尔基、萨特、奥尼尔那儿来的。话剧传统没有变,话剧界仍然以剧作家为杠杆。曹禺、田汉、夏衍、老舍、洪深、熊佛西、陈白尘、于伶、郭沫若、阳翰笙……哪一个不是话剧界的主帅和主将?是他们在领导潮流,一直都是这样。戏曲界却不同,我们不是要争什么地位,而是由于剧本文学弱化以后,演员的地位过分大于剧作家,表演大于剧本,表演艺术不是与剧本文学结合起来,而是凌驾于剧本文学之上,这就势必造成形式大于内容,局部大于整体,唱腔大于唱词。
为什么说形式大于内容呢?观众到剧场只是看艺术形式,而不是看内容。观众听戏,只是听“角儿”的唱腔,不去思考戏剧的内容。就像现在唱的《沙家浜》里的“智斗”,很像小孩作游戏,观众看的是形式,没有想着那是抗日战争,那是打日本鬼子。看的都是形式而不是内容,因此戏剧内容弱化单调。可是形式却相当完美,其中的念、唱、做、打,一招一式太讲究了。为什么说局部大于整体呢?因为它折子小,片段好,由表演者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甚至出现一个“角儿” 演三个角色的怪现象。比如说演《群英会》,前边他演鲁肃,不演诸葛亮,因为鲁肃在“草船借箭”里是活儿呀,诸葛亮在那个片段里是次要角色,只有鲁肃才是主角,他就唱鲁肃。但后来《借东风》了,他又演诸葛亮了,这时诸葛亮是活儿了。诸葛亮演完以后,《汉津口 》他又演关云长了。不是剧情需要他演三个人,这其中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剧本中也没这样规定,而“角儿”就是要这样演,哪一个角色出彩,我就演哪一个,跟内容没有关系。完全是明星至上,是“角儿”在那里显示“角儿制”,人们看也不是看内容,就看形式。因此总体不行,没有剧作家的统一构思,这样就形成局部大于整体,哪一个片段都不会考虑戏曲的总体结构和总体需要,比较杂乱,仅是片段非常好而已。
再一个就是唱腔大于唱词,唱腔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精雕细刻,一个音符、一个节拍、一个吐字都是经过千锤百炼。但唱词粗制滥造,“美腔丑词”!我觉得这是一个有史以来最畸型的文化,你言派这样唱,我谭派这样唱,他马派又那样唱,各自精益求精。可他们的那些唱词就不敢恭维了,唱词甚至粗糙到了文理不通,与唱腔形成非常大的反差,把唱词锤炼得不要说优美,通顺一点行不行?在角儿制的天下,文学可有可无。角儿一腔定太平,何必锤炼唱词呢?这里面反映出社会对剧本的藐视,也是对戏曲文学主将制的藐视。“角儿”随便唱个 “马儿跑”就行。另外京剧行里有个“定”,“安定团结”的“定”,成了“万金油”,编不出词来必然就“定”,简直成了一种畸形文化。京剧比较明显,地方戏也一样,地方戏有地方戏的“角儿”,到处都一样,“角儿制”通行中国。由于长期积累,就形成中国戏曲中的形式主义,形式主义的艺术,唯美主义的艺术,都是玩形式的,形式优不优美?优美,可这种情况比较适合单纯的娱乐,娱乐要讲形式,但形式主义不行。美当然好,唯美主义不行 。
中国国粹当中,京剧是最接近形式主义和唯美主义的。当然新中国建立以后,这种现象有所改变 , 但不是根本性的改变,因为剧作家的地位仍然没有解决。这与电影不同,电影是明星领衔制,但同时又是导演中心制。导演中心制和明星领衔制相互约束,很难说是明星大过导演,还是导演大过明星,他们是相互约束相互推动的。今天,电视形成了制片人挂帅制、明星领衔制、导演中心制,三架马车并驾齐驱,三者彼此互相约束、互相推动。戏曲编剧主将制断裂了一百三十多年,从清代中叶开始,即慈禧太后看戏时开始,戏曲文学就弱化了。时代呼唤戏曲文学,呼唤编剧主将制回归,变革成“编导主将制”和“角儿制”双轨结合,从体制入手,促成新时代戏曲的表演艺术和剧本文学双轨并行,比翼齐飞。
二、 我对戏曲文学的探索
我们这一代人随着国家的改革开放,产生了一大群剧作家和一大批优秀的戏曲文学剧本。它们的文学性都比20世纪50年代、60年代强。我的同行们,是一个剧作家群体。他们各有各的经验体会,我只是其中之一,或者说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一个人。比如福建就有“武夷派”,浙江有“西湖派”,湖南有“湖湘派”。总之,我只是剧作家群的一个代表,我代表他们到这来说话,如此而已。由于有这样一个群体,就形成了以剧本文学带动演出、推动演出这样一个回归。我们的出现改变了观众对戏曲编剧的价值观念,否则我就不会到这来讲课,你们就请“角儿”了,在我和我的朋友们的身上,可以看到已经断裂的一百几十年编剧主将制的影子。我做了些努力。我是写地方戏的,我是拨乱反正后,改革开放的产物。我是从一个草台班子、一个中小城市剧团的编剧人员走入中国剧作家行列的。我是时代的产物,没有这个时代,也就没有编剧主将制的回归。我自己一言难尽,这二十年来拼搏比较多。现在选择要点说说我的一些努力。我从改革开放以来已经出了九个大戏,除了最近这个戏还有待实践检验外,前边八个大戏,都在全国乃至海外,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作为一个剧作者,我自己 “个案”与我的朋友不一样,我身上有三种童子功。所谓“童子功”是从小练就的。一种是戏剧童子功。我是演员出身,七岁就会唱戏曲的“卡拉OK”,九岁正式登台, 叫“九龄童”,什么戏都唱过。从草台班子唱到成都,在小地方还算有点小名气,我唱戏的时候就像现在天津京剧童星刘筱源,到处受欢迎,我唱戏时年岁比她稍大一点,就是那么个味。我从那个时候起,在一个剧团呆了一共四十九年,最近才“挪窝”。我从九岁到五十七岁,1950年到1997年一直没有换单位,这也是个很奇特的经历。这使我从小对戏剧不仅是耳濡目染,而且是身体力行。这就形成了我的戏剧童子功。有戏剧童子功的人多得很,包括我们的“角儿”,许多还是科班出身。但是我同时还具备另一个童子功,即文学童子功。为什么叫文学童子功呢?有很多朋友从小唱戏,到了中年才开始进修、学文化,去补充。或唱戏唱到半路上,因工作需要或其他原因去学文学。而我是从唱戏一开始就练文学的童子功。我虽然辍学了,可是我在唱戏的同时自修文学,台上唱戏,台下读书,正是“台上生净末丑,台下诗词歌赋”。我没唱过旦角,没唱过女的。我从九岁开始学汉赋唐诗宋词,九岁就能把《滕王阁序》背个滚瓜烂熟。所以,我现在才能勉强写点碑文。我从失学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到学校或编剧进修班或文学讲习班去学习。完全是自学,我是个自学成才和逆境成才的人。我的文学童子功和戏剧童子功是同时并进的。第三个童子功是“运动”童子功,不是体育运动的运动,我不会体育运动,我是“三尺戏子,一介书生”,是个文弱书生。“运动”童子功是“政治运动”童子功。我从九岁起就卷入政治运动,就是单位上的人员,就有工作了,就参加运动。民主建政,减租退押 、清匪反霸等等,有多少运动我就参加多少运动。成为年龄最小的“老运动员”。这个“运动”童子功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它也不仅是耳濡目染,而是身体力行。50年代中期,反右运动我就卷了进去,因为年龄太小,只有十六七岁,虽然没有扣上帽子,但是水平是达到了。我很早就进入社会大学,很早就饱经人间的忧患,深入到社会的底层。
我的三个童子功不可能在一般人身上同时兼备,由于我特殊的经历,从小就形成我特有的思维方式——逆向思维。我从小就习惯不搞人云亦云。逆向思维是一种特殊的复合型思维。“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种思维具有创造性,它不是守成型思维。所以,我用逆向思维方式从特殊的角度看“编剧主将制”和“角儿制”,思考为什么元人杂剧会发达?我在这二十年中 对戏曲文学做了点实事。其中之一是我搞戏从来是戏剧性和文学性同步、双翼齐飞。我对剧本的要求是台上可以演,台下可以读。我的剧本有卖点,还可以签名售书。现在人们的阅读方式起了变化,剧本能卖的很少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高尔基的小说、契诃夫的小说还有人买,而莎士比亚、契诃夫、高尔基的剧本已经很少有人买。时代不同了,阅读方式变了。当代剧作家的剧本也不好卖。我稍有例外,剧本文学性比较强,有可读性。在西安签名售剧作集,一小时卖了四百多本。我要求从剧本开始,要符合我的“编剧主将制”和“角儿制” 比翼双飞的理论。我希望剧本可视性与可思性并举,即要好看,又要经得起推敲,启发思考。形式要好看,内涵要可思,这是我的剧本的一个特点。台湾是不出剧本的,台湾没出过当地剧作家的剧本集子。台湾作家的剧本一样不好卖,但是我的剧本集子却破例在台湾出版。我是一戏一招,既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我老是变招,比如我写一个戏,即使是路数很对,但我写下一个时马上变路子。我不会一棵树上吊死,有时候变招变得很大,比如《巴山秀才》、《 四姑娘》那是一种戏剧观,而我的《潘金莲》换招就换大了,换得全国惊异。从《潘金莲》人们以为我要永久荒诞下去了。我又换《诸葛亮》,追求典雅。人们又以为我会写《司马迁》,可我又写《图兰朵》去了,然后我又《变脸》了。我的招变得很大,从戏剧观、手法到构思都变。雅的、俗的、合乎传统的、洋的、各种形式内容,一戏一招,变化比较大, 最近我又变一招叫《好女人坏女人》,现在在四川初演,北京还没有调演,马上要到上海国际艺术节演出。我虽然善于变招,但有一招没变,万变不离其宗,即招招不离人间烟火。每个戏都关注世上波澜,这招我不变。我的戏都充满忧患意识,这是我这个平民作家的特点, 我是个具备三种童子功的平民作者。不管形式怎么变,哪怕写潘金莲、写图兰朵都是这样。 我一戏一招,别人不能预计出我的戏路子,对我的河流的流向判断不出来。我的可塑性比较强,我写什么和怎样写都不好预计。我是1979年成名的,改革开放二十年,我没有落伍,到现在每年都要踹两脚,都要有所表示。我一直成为当今文坛上关注的重点和争议点,是个焦点人物。夸我与骂我的一直没有断。我的朋友,有的是开始比较有名,后来作品不太被关注了;有的是以前没有出现,起步迟一点。而我二十年来一直活跃,因为我变招,我戏变招,文也变招。变杂文,将杂文引进戏里边来了,人家叫杂文戏。然后又写戏杂文,把戏曲引进杂文里去。最近又写碑文。每一招拿出来都会有争议。写戏,争议我的戏,写杂文,争议我的杂文,写碑文,争议我的碑文。走到哪里争到哪里,写到哪里议到哪里,就这样,我一戏一招,一文一招,一碑一招。我这人一辈子争不完。再一个我是苦吟成戏,苦吟成文,苦吟成碑,我不是即兴派,不是文思泉涌,一天可以写成几万字,我是苦吟派。“苦吟”出自 贾岛的诗,唐代以孟郊 、贾岛为代表的诗派叫苦吟诗派,“郊寒岛瘦”,人家说他太苦了,称之为“诗中之囚”,李贺是“诗中之鬼”,我是苦吟派,虽苦无怨。我写戏写文章要求自己非常严格,非常苛刻。十年磨一戏,不是一种夸张的说法。十年磨一戏,不是每天都在写,而是有周期,要经过多少年实践,一步一步来改。通常一个戏从它起草到完成,需要六七年,七八年都很常见,我是苦吟下来的。不但我的戏,我的文章也是如此。苦吟成文,一篇文章千字左右,我要写一个月,是反复锤炼出来的。我没有“捷才”,我的捷才在哪里?就是我思路比较快。我可以出主意、出点子,现在叫“点子公司”。但我要把主意用我的笔表达出来就慢了。因为我是苦吟成文、苦吟成碑的,这就决定了我的作品肯定数量少,但质量不会太差。因为我的文章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它必然少,必然精,我这辈子不可能高产。有人请我写电视连续剧,我写不出来。电视连续剧三十集、四十集的长度,我所有的作品加起来都没有那个长度,等我写要等到下辈子去了。这就决定了我的作品不多,但比较精,也许观点、技法会引起争议,但决不粗制滥造。它们是经过呕心沥血、惨淡经营出来的。这是我的第一个特点。
因为长期以来戏曲编剧附庸制恶性循环,戏曲作家越没有地位,就越没有人写戏,越没有人写戏,就越没有创造。我的思维方式决定了我的观念比较新潮,中国人爱人云亦云,现在有的词很时髦,比如打造,到处都打造,何必都打造呢?一说锁定,到处都锁定。文贵创新,不能把某个词用滥了。我认为:人云亦云,一钱不值,独立思考,无价之宝。文学,不仅要与时俱进,还要越时而进!文学是预言家,是早叫的“公鸡”,《红楼梦》就是预言了某一个时代、某一种社会的崩溃。我虽然在一个小地方,但思维往往跟“时代新潮流”有默契和共鸣。第一,我头脑里是“三无世界”,即“无偶像、无禁区、无顶峰”。“三无世界”本来是科学家的头脑,我借鉴用之。可以有楷模,但不能有偶像。“无禁区”就是什么都可以研究。我在政协会上谈到“小燕子现象”,有人说青少年以前是“小绵羊”,现在都学小燕子 , 要求个性,强调个性解放。我认为崇拜偶像和个性解放是两码事,偶像是相同的,真正的个性解放是没有偶像崇拜的。把“小燕子”当偶像,连个歌星都崇拜还能有个性吗?不是完全被同化了吗?我没有偶像,不等于没有楷模式的人物。上海古籍出版社出了一套书《图说名家格言》系列,共五卷,把李敖、柏杨、王蒙、贾平凹和我的著作中的话选出来配画,一段语言一幅画。我在我的那卷书的扉页上写着:我的格言就是不迷信一切格言。第二,我提倡“三独精神”即独立思考、独特表述、独家发现。独立思考肯定要注重思辨,真正独立思考以后就会有独家发现,我的观点是不是都正确,我不敢说,但肯定是我的独家发现。刚才我说的“编剧主将制”与“角儿制”,从历史上看没有人这么说,是我独立思考发现的。还必须有独特的表述,自己独特的文风,独特的艺术构思、独特的语汇来表述经过自己独立思考的独家发现。这就是我所谓的“三独精神”。最终把它消化在我的戏曲文学里边。第三, 我要求三层境界。这个境界不是所有文学作品都要如此,写小说、散文、诗歌就不一定。但是写戏一定要这样。第一要引人入胜,第二要动人心弦,第三要发人深省。为什么写小说 、写散文、写诗歌不一定呢?因为小说不一定马上就引人入胜,有各种写法。诗和散文,引 人入胜不是它的必然属性,当然要有也可以。可是写戏就不然,写戏必须首先看有戏没有戏 。舞台上演出与看书不一样,看书开头一看,不引人入胜,我可以不看,或选看我喜欢的章节,读者可以随意选择。戏就不行,人坐在剧场里,强迫你看戏,不能由你翻,如果戏一开场不能一下子抓住你,那你就打瞌睡,或者聊天,甚至上卫生间了。引人入胜是戏的基本细胞,如果没有这个东西,就不叫戏。可以说这是个很好的小说、很好的散文、很好的论文、 很好的诗,但不是好戏。另外,戏单单引人入胜还不够,即使剧情起伏跌荡、扣人心弦,在戏里搞点特技,看上去很花哨,这还不够。第二个层次叫动人心弦。戏不仅是让人们悦目,不仅是满足娱乐的层次,还必须打动你内心深处,调动你的情感。比如说我写的是悲剧,肯定要让你流泪,“戏油子”看了也辛酸!要是喜剧,包括“戏油子”也会跟着笑。我要使台上大悲大痛,你在台下也大悲大痛,从情感上征服你。第三是发人深省,就是通过戏的好看,还要告诉你一种东西,即通过戏剧中的人物、形象和情节,让你回去以后一直在思考,思考历史和未来,思考人生这部大书,引起你的深思。戏曲剧本有两种情况目前较为普遍,一种情况是比较肤浅,单纯注重娱乐功能,好看就行了,没有动人心弦、发人深省,没有灵魂震撼。当然这也算一种风格,但这不是我追求的境界。另外一种就是玩深沉,想出一个哲理的命题,好像要告诉你什么,而仔细一想又什么都没有,又不好看,又不打动感情,仿佛在台上向观众说,你糊涂,我比你更糊涂,你不懂,我比你更不懂,观众不入其门,这就叫玩深沉,故作高深。写戏的人忘记了戏要有戏,要引人入胜、动人心弦,然后才能达到发人深省的目的。
戏曲要有民族形式。有一句话到处都在说:“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我觉得只有一半是对的,“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指的是艺术形式,比如京剧,艺术形式不能被洋人同化,要保持自己民族特有的风格,特有的风骨。从这个意义上说,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这是对的。但是,内涵不一定是这样。为什么不一定呢?我们国家 是从几千年漫长的封建社会演变过来的,在我们的观念中从来就是闭关锁国的,“老死不相往来”,因而产生的观念就不是世界的了。闭关锁国的前提决定了很多观念都是封闭保守的,那么,内容越是民族的岂不越是闭关锁国的了吗。比如,我的作品主题坚持反封建的内涵,《四姑娘》、《易胆大》再到《潘金莲》,始终是反封建的。我们用民族的形式不能装封建的内容,我说的内涵包括两个东西,一个是民主性精华,一个是封建性糟粕。形式用传统的,最国粹的,内涵就不一定。如果内涵是封建的,形式多么民族化,也是封建戏。我国有些名戏是很好的戏,艺术性很高,包括《四郎探母》、王宝钏《大登殿》,形式非常优美, 可里边内容太封建了。旧戏里边封建内容多得很,“一夫多妻”、“帝王崇拜”等封建思想根深蒂固,深入骨髓。我写戏主张继承和变革。运用我们自己的民族形式,强调我们自己的民族性,包括我的文风绝对是中国的文风,我的文章,我的碑铭,多是骈文,绝对是中国式的。我很少有欧化的文字,可是我写戏的内涵恰好跟世界潮流比较接近,尽可能地吸取民主性精华,剔除封建性糟粕。我创作的八九个戏,最成熟的戏不是影响最大的戏,影响最大的戏,也不是上下都公认的戏。比如说《潘金莲》、《中国公主图兰朵》,它们分别是我写的戏中影响最大的戏,可这两个戏不是我最成熟的戏。我有个戏叫《夕照祁山》。让内行看,当然是最成熟的戏,但这个戏没什么影响。获奖最多的是《变脸》,川剧《变脸》囊括了我国戏剧奖中所有奖项,获奖最高,但不是影响最大。影响最大、争议最大的是《潘金莲》,是我的戏剧作品中的一个典型个案,甚至在八十年代中期掀起一个“潘金莲风暴”,引起全国性的争议。演到哪里争到哪里,一直争到海外。说好的把你捧上天,说差的把你按倒地下。无非是这么两点,一是内容离经叛道,站在今天这个时代,反思“潘金莲”式的妇女的命运,这是个太敏感的话题。大家都知道,潘金莲是个淫妇的代表,是“祸水”,几百年来被认定是最坏的女人,可在我眼中看却不是那么坏,或者说她是一步一步被人逼得沉沦的。她的沉沦不能用祸水论、淫妇论来解释,而是有其他的原因。她是个复杂的形象,在她身上有值得同情的、甚至值得赞扬的地方,当然也有值得惋惜、值得谴责的地方。施耐庵笔下的潘金莲完全是祸水,是淫妇。插一句,电视剧《水浒》影响比较大,我的朋友《第二次握手》的作者张扬,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说:“电视剧《水浒》四十集,有三十五集是根据施耐庵的《水浒传》改编的,观点与施耐庵一样。其中五集牵涉到潘金莲的内容不是施耐庵的观点 ,而是根据魏明伦的《潘金莲》改编的。”那是我的观点,不是施耐庵的观点。戏里边有些同情潘金莲的内容,对她的处理不是简单化的。在当时,十八年前,我写这个戏时四十四岁 ,现在我六十出头了。我那时提出的观点,在一部分人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啊,是洪水猛兽 ,怎么可以这样写潘金莲呢?可是通过时间的推移,现在有很多人接受了我的观点,印证了我的观点没说错。所以,我说要超时而进,现在反对《潘金莲》的人越来越少了,支持的越来越多了。中央电视台播放英国的电视连续剧《安娜?卡列尼娜》,居然很多人反对,要求中央电视台停止播出,认为这是个坏作品,因为安娜?卡列尼娜是个荡妇,卡列宁是个好的公务员。 居然认为如果再演下去会破坏我们中国人的家庭稳定。现在看这不是瞎说吗?可当时就是这样。就在那种思想比较禁锢的状况下产生的《潘金莲》。不是我偶然想写潘金莲,而是时代在呼唤,在舞台上应出现重新评价、认识潘金莲式的妇女们的婚姻命运。当时是要冒很大风险的。“魏明伦写妖戏”,绰号“魔、鬼、妖”,都是这个时候出来的。我的戏当时如果只是内容比较“离经叛道”,不可能达到那么大的反响,这里面还有一个艺术形式上的“离经叛道”,我搞了个土产荒诞戏,不是外国严格意义上荒诞派。我只是吸取了荒诞派戏剧中某些表现手法,构筑成我戏中的土产荒诞,叫荒诞戏,荒诞在哪里?现在看也没什么,不过当时是我首先使用的。这个戏总体的构思,一开始就把古今中外的人物都集中到这个戏里,让他们跨朝越国而来。不是一个片段,也不是一个人物,而是大量穿插,始终贯串,内外交流,都来与潘金莲比较命运,评说潘金莲。在潘金莲绝望的时候,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首先来了,她说:“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算了,咱们一道去卧轨自杀吧”。贾宝玉也来了,他代表的是曹雪芹。曹雪芹的女人观与施耐庵的女人观是截然不同的,都是优秀作家,曹雪芹连王熙凤都写她好中有坏,坏中有好。那怎么表现这个问题呢?贾宝玉出场的情节,恰好是潘金莲与暴发户张大户抗争。张大户要霸占潘金莲,潘金莲坚决不干,这个阶段的潘金莲是毅然反抗,这个形象跟《红楼梦》里鸳鸯抗婚是一个性质, 跟金钏投井是一样的,这个阶段的潘金莲是值得赞扬的。施耐庵不是这样看待。所以我让贾宝玉出场,他唱:“抗婚的鸳鸯沉苦海,投井的金钏魂归来,潘金莲若进红楼梦,十二金钗添一钗”。十二金钗,还有一钗是潘金莲。当潘金莲看见武松游街神往的时候,贾宝玉马上就想到:“水浒若让宝玉写,墙头马上红线牵。”这段戏不是为了写贾宝玉而写贾宝玉,而是把有些情节有机的组织进去。武则天作为一个人物也写进戏里,武则天说我杀了多少人,从来没有人敢挖我的心。因为你潘金莲是个民间女子,我是个帝王,帝王杀人再多也是圣明万岁;你一个民女就罪该万死。按照三从四德,你既然是武大郎的妻子,就绝对不能对武松产生爱慕。可是太宗皇帝可以选我为才人,高宗皇帝也可以接纳我为妃子,父子同妃,居然是天经地义。而潘金莲对武松产生爱慕是大逆不道?太不公平了。于是乎武则天就叫“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七品芝麻官来审案,这位清官翻遍了所有的经典,没有一条是为潘金莲说话的,都是“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嫁个门板背着走”。用芝麻官的语言,嫁给公鸡,就是抱鸡母,嫁给仔猪,你就成老母猪,没有别的条款。你不是号称清官吗?由此可见所谓清官,包括包公、海瑞,也只能治个“伤风感冒”,治不了“妇女病”。台下哄堂大笑,很幽默。问题提出来以后,潘金莲的遭遇引起评说争论,一直到引出现在的法官出场。把事件延伸到了古今中外的各种人物,都来与潘金莲比较命运,形式与内容都是离经叛道,哪有这样编戏,简直是胡诌八扯,被人视为“洪水猛兽”。实际上我这个手法,是出于内容的需要,单演潘金莲不容易说明问题,必须要跟其他的女人比较命运才能说明问题。后来有人也学我的这招,但学得不好,动辙就是古今中外的人物在一起,你们的那个写法就不一定合理,但是我的这个写法是合理的,形式和内容要结合。《潘金莲》已经不仅仅是戏剧问题了,它开始从戏剧界讨论到文学界,又讨论到社会。《中国妇女报》还专为此开辟了专题讨论,长达八个月讨论 牵涉到当时婚姻、爱情、伦理、家庭、法治、道德等等各种问题,成为一个社会性话题。 观众不管是内行还是外行都反映很强烈,有人认为我太勇敢了,有人是坚决反对。我认为写别的女人达不到这个效果,只有写潘金莲才能家喻户晓。这个戏一直是热点,全国有两百多个剧团,几十个剧种,一直在演。台湾演,香港演,美国报纸也发表剧本,或是全文发表,或是连载。戏曲剧本在美国的报纸、刊物上发表是从来没有的事,真是演到哪里争到哪里。真可谓“毁誉交替,褒贬交加”,整个来说是褒大于贬,誉多于毁。戏曲剧本《潘金莲》,成了新时期中国文学史上探索作品的代表之一!
《图兰朵》影响比较大,几乎没有争议,比较认同。《图兰朵》是个国际题材,是西洋经典歌剧。简言之,他是外国人臆想中的中国公主,我写的《图兰朵》是中国人再创的外国传说 。中国对外演出公司的同志促成了这个事,此前,川剧《图兰朵》只是在地区上有影响,后来因为“多国部队”参加,张艺谋他们一大批人集合意大利佛罗伦撒歌剧院在太庙演出,图兰朵东归。1998年3月份开全国政协会,张艺谋跟我在一个组,此时我的戏已在四川有了名气了,对外演出公司看过了,认为这两个戏可以安排一个时间演出,经过撮合,他们演出的同时,我们被调到北京同时演。西洋歌剧在太庙演,我们的戏在全国政协礼堂演。气派、包装、排场与多国部队不能比,但文化效应应是各有优势。我们作为一个小剧团和地方剧种,能在这个题材上与国际通行的经典歌剧相提并论,是不容易的。如果说各有千秋,“千秋”在哪里,记者采访张艺谋,北京见报发了一大版,标题叫作“光不惊人死不休”,张艺谋在导演上用光用得好。我从中受到启发,总结出西洋歌剧与中国戏曲的不同点。歌剧《中国公主图兰朵》是“声不惊人死不休”,由于剧种不同,审美观不同,西洋歌剧最重视歌唱艺术,世界著名音乐家唱,帕瓦罗帝、多明戈唱,是声不惊人死不休。第二个是“乐不惊人死不休”,乐就是演奏,一个唱,一个演奏,祖宾?梅塔指挥大乐团,确实惊人,唱得好,也演奏得好。第三个是“光不惊人死不休”,这一点他找准了。张艺谋充分调动和运用了他电影、摄影方面的天才,将光影艺术发挥到了极至。第四个是“画不惊人死不休”。画面、场面调度充分显示出张艺谋的天才,原来以为宫殿是固定建筑物,后来房子能走路了,能够开合,画面的调度非常神奇。这是西洋歌剧的四个特点,很符合它的本质和它演出的优势。而我们的特点是借用杜甫的话“语不惊人死不休”,靠语言艺术,唱词、道白。观众是可以为语言艺术鼓掌的。过去的戏曲,由于“角儿制”的影响,鼓掌往往由于“角儿”的拖腔高,一声唱下来,绕梁三日。观众看我的戏鼓掌是鼓在戏剧语言上的,那个地方既没有拖腔,也没有什么情节、绝活和变脸,就是平常的唱法,比如唱到“潘金莲若入红楼梦,十二副钗添一钗”下面就鼓掌。再比如潘金莲对武松表示自己感情的时候,武松不太懂,没有明白过来,他唱:“我愿做尊兄敬嫂、秉烛待旦的关二爷”,他一唱,帮腔叹气了,幕后伴唱:“关二爷,武二爷,都不是怜香惜玉的宝二爷”台下鼓掌,掌声如雷。唱词中都是二,要是宝二爷就不一样了,他不仅会同情她,也不会粗鲁的对待她。类似这样的语言,观众会鼓掌。《图兰朵》中这种例子也有很多。第二个是“戏不抓人死不休”。与西洋歌剧不一样,西洋歌剧不太重视戏剧矛盾,不太重视戏剧波澜,我们的戏要抓人,来了以后不会让你走的,甚至让你觉得连上卫生间都怕漏掉内容。从头至尾的戏剧波澜,戏剧悬念,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在乎于情理之中 。第三是“情不动人死不休”。更深一层的打动人,不仅是抓人,而且要感人,催人泪下 。戏情动人,尤其当柳儿死了以后,图兰朵的忏悔和无名氏的觉醒与升华都是催人下泪的,很多人都哭了。第四个是“理不服人死不休”。理就是情理,不能为了好看而使悬念不合情理。剧情要以情理服人,再怎么起伏,再怎么跌宕,肯定要合乎情理。并由情理上升到哲理 。我们是以这“四个死不休”,与西洋歌剧的“四个死不休”保持各自的优势,争取各自的观众。以上讲的是我和我的朋友们在新时期戏曲文学领域的探索,促使断裂的“编剧主将制 ”慢慢愈合,我在这方面有些代表性。
三、 戏曲文学在当前的困境
这个困境既是戏曲文学的困境,也是中国戏剧的困境。甚至是所有舞台艺术共同的困境。当代剧场演出的共同特点是台上振兴,台下冷清,观众稀少。为了振兴戏曲,同仁多年拼搏。台上的质量不错,台下的效益不佳。练功房可歌可颂,售票房可悲可叹。搞戏的自我鼓劲,看戏的上帝没劲。赛场争夺激烈,剧场上座冷清。评委席济济一堂,观众席寥寥无几。20世纪末的戏曲状况大体如此,21世纪初的戏曲预测也大约如此。
我也曾就戏论戏,只是从戏曲本身的思想内涵与艺术形式上找原因,下功夫。台上的质量确步步升高了,甚至突飞猛进了。但台下的观众市场却没有随之上涨,依然门庭萧瑟,使人百思不得其解。近年扩大眼界,总算有所领悟。
这是全世界剧场舞台艺术在世纪交替时期遭遇的共同困境。中国戏曲之所以倍显衰落,是因为中国戏曲从前特别繁荣强大,由兴到衰的悬殊就特别突出。全世界剧场舞台艺术的黄金时代都过去了,已经进入电视电脑时代,不可能挽回其鼎盛春秋。为什么?因为在电视电脑时代,全人类的生活方式大大改变,文娱方式必然随之巨变。
现代人坐在家里便可舒适地饱览一切,用不着经常跑到剧场里,泡在舞台下看演出。而剧场舞台艺术的基本属性,是需要观众到台下与台上面对面交流。按照戏剧规律,剧本是一度创作,排练是二度创作,还必须汇同演出现场观众的“三度创作”共同完成。观众与演员对面交流,本来是舞台艺术的优势;可是在电脑时代,过去这种优势反弹过来,成为舞台艺术的致命弱点。现代人绝不会经常泡在剧场里陪台上演员对面交流。一些专家只看到戏曲与观众直接交流是电脑电视不可取代的特色,却没有看到这种特色正是戏曲难以争取观众,乃至无法“拉拢”观众的根本原因。
把戏曲拍成电视,是一项补救之法。然而,戏曲搬上荧屏,就失去了剧场烘托的特有氛围, 失去了与观众对面交流的“第三度创作”,失去了戏剧基本属性的重要组成部分。舞台艺术,是“一亩三分地”上的功夫。其假定性与电视的逼真性发生矛盾,虚拟与实景常常抵牾。许多搬上荧屏的戏曲,都比舞台演出大为减色。舞台艺术拍成电视,则转化为电视文化;而在电视文化中,戏曲电视只是附庸。失去了舞台优势的戏曲,无力与电视剧等荧屏主力军竞争。
我认为:当代戏曲、剧本创作,二度创作,都不弱于从前的戏曲,是可以与前人媲美的。无法较量的是“第三度创作”;观众、票房、市场,与鼎盛时期戏曲的上座率差别太大。当代戏曲的内部条件确实在发奋自强,成绩卓著。但外部环境今不如昔,回春乏术,说到底,人类的生活方式巨变矣。从前,观众三日不可无此君的“君”是剧场舞台。如今,此“君”已变为家中电视,室内电脑了!
这样说来,戏曲是否会在新世纪消亡呢?不!新世纪虽不是戏曲的黄金时代,但不等于没有戏曲!我们的思维方式爱走两个极端,或者万寿无疆,或者寿终正寝,二者必居其一。其实,在鼎盛与消亡之间,有很宽阔的弹性地带。戏曲在新世纪必须致力于体制改革,与艺术改革同步适应时代。适应者生存,改革者生存,可以在强手如林的百花园里保持“一亩三分地” 。为使偏安一隅得以长久,我们这一代“受任于危难之际”的戏曲家们,将付出倾盆汗雨,毕生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