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郑光祖简介
郑光祖字德辉,平阳襄陵(今山西临汾)人,元代后期最重要的杂剧作家,生卒年代不详。《录鬼簿》说他曾“以儒部杭州路吏,为人方直,不妄与人交。名香天下,声振闺阁,伶伦辈称‘郑老先生’,皆知其为德辉也”。可见他当时名气很大,是一位深受观众和演员欢迎的剧作家。后在杭州病逝,火葬于西湖之滨的灵芝寺。明代以后被誉为“元曲四大家”之一,与前期的关汉卿、白朴、马致远并列(周德清《中原音韵序》),甚至有人认为四大家当“以郑为第一”(何良俊《曲论》)。
郑光祖一生创作杂剧18部,现存《倩女离魂》、《王粲登楼》、《周公摄政》、《(chào,俏也)梅香)、《三战吕布》、《伊尹扶汤》等8部。贾仲名[凌波仙]吊曲对他的评价也很高:
乾坤膏馥润肌肤,锦绣文章满肺腑,笔端写出惊人句。解翻腾,今是古,占词场,老将输服。
《倩女离魂》是其代表作,与关汉卿《拜月亭》、王实甫《西厢记》、白朴《墙头马上》并称为“元曲四大爱情戏”。
二.《倩女离魂》的艺术性
1.题材的改造
《倩女离魂》取材于唐代陈玄祐的传奇《离魂记》,原情节是:清河人张镒(yì)在衡州做官,女儿倩娘长得十分美丽端庄,外甥王宙从小聪颖过人,很受他的器重,常说等倩娘成人后就许配给他。倩娘和王宙长大以后,互相爱恋,但张镒却早已忘记说过的话,又不知他们已经相爱,故凡有人提亲,便立即应允。倩娘闻讯十分压抑,王宙也非常恚恨,乃乘船离张家而去。舟移岸曲,王宙深夜难眠,忽见倩娘亡命奔来,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夜开船远飏他乡。在川中居住5年后,因倩娘思念父母,双双同归衡州。王宙先至张府谢罪,张镒却说倩娘一直病卧闺中。不一会舟中倩娘来到,闺中倩娘迎接出来,两个倩娘合而为一,始知当初追随王宙而去的乃是倩女离魂。
改编后的杂剧《倩女离魂》剧情是:张倩女和王文举是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妻,两人情投意合,但倩女之母李氏嫌王没有功名,以“俺家三辈儿不招白衣秀士”为由从中作梗,逼王进京赶考,得官后方可成亲。二人分离后,倩女非常痛苦,既怨恨母亲悔亲,又忧虑王文举考中后变心,加上相思的折磨,终于病倒。她的魂魄却离开了躯壳(qiào),追上途中的王文举,结为夫妻,一同进京。而倩女的身体则恹恹(yàn)成疾,在床上愁思绵绵。后来王文举状元及第,写信报喜,并说将于夫人一道回家省亲。失去灵魂的倩女闻讯后悲痛昏厥。这时王文举衣锦荣归,夫人与倩女合为一体,于是真相大白,二人欢宴成亲。
《倩女离魂》取材于唐代传奇,反映的却是元代的社会现实;描写的是爱情故事,却具有批判封建礼教和功名门第观念的进步意义,思想性大大超过了《离魂记》。如果两相比较,就不难发现故事虽大体相似,内容却不尽相同,思想价值更大不一样。从矛盾的双方来看,《离魂记》中倩娘与王宙坚定地站在一起,与张镒有所矛盾;而《倩女离魂》中,张倩女只是一个人为一方,与以李氏为代表的封建家长进行斗争,王文举并不象王宙那样始终坚定不移地站在张倩女一边。从矛盾性质来看,《离魂记》中王宙与倩娘“常私感想于窹寐”,只是张镒“莫知其状”,将倩娘许配他人;《倩女离魂》则不同,李氏有着严重的功名门第观念,声称“俺家三辈儿不招白衣秀士”,造成倩女与王文举的爱情障碍。从矛盾过程来看,《离魂记》中王宙见倩娘“亡命奔来”,“欣跃特甚”;而《倩女离魂》中,王文举对追赶而来的倩女灵魂却再三责备,说“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私自赶来,有玷风化”。从矛盾的结局来看,虽然两者都是大团圆收场,但《离魂记》是倩娘因思念双亲而回到衡州,《倩女离魂》则是王文举状元及第衣锦还乡。经过这样的改造,就把这一题材放到了特定的社会环境中来表现,因而具有浓郁的时代特色。张倩女追求爱情幸福的斗争,要比《离魂记》中倩娘艰巨得多:她既要与母亲李氏的封建功名门第观念作斗争,又要与王文举的封建礼教意识作斗争。这样,她的斗争就不象《离魂记》中的倩娘那样,只是追求个人的幸福,而具有否定封建礼教意识和反抗功名门第观念的伟大意义。正是在这一点上,《倩女离魂》比《离魂记》具有更大的社会价值和进步意义。
2.情节的提炼
什么是情节?高尔基认为,情节“即任务之间的联系、矛盾、同情、反感和一般的相互关系,——某种性格、典型成长和构成的历史”(《与青年作家谈话》)。以此来考察《倩女离魂》,就可以发现郑光祖改变了《离魂记》中的主角及人物之间的关系,重新提炼了情节。在陈玄祐笔下,主角是倩娘与王宙两人,而郑光祖笔下的主角只有张倩女一人。在重男轻女的封建社会,妇女追求爱情幸福的斗争远比男子困难得多,郑光祖选定张倩女一个人为主角,意义自然不同。《离魂记》中王宙全力欢迎张倩娘的大胆追求,而《倩女离魂》中的王文举却不是这样,甚至猜疑和责难张倩女。《离魂记》中张镒并非故意阻碍倩娘、王宙的爱情,只是不了解情况所造成的误会;而《倩女离魂》中,李氏却是硬逼着王文举取回功名方能成亲。从这些不同关系的处理中,显然可以看出张倩女追求爱情的斗争,要比倩娘作出更大的努力。正是在这努力追求的过程中,郑光祖充分揭示了女主角性格的发展,《倩女离魂》的全部剧情,都是围绕着张倩女的追求而展开的,在尖锐的戏剧冲突中表现她的大胆、坚定和执著的。这样提炼情节的方法,显示了剧作家高度的艺术素养和创作才能。
3.语言的优美
《倩女离魂》的词曲十分优美。明代戏曲评论家们对郑光祖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评价很高,贾仲名吊曲说他“笔端写出惊人句”;朱权《太和正音谱》说“其词出语不凡,若咳唾落乎九天,临风而生珠玉”;何良俊认为他的词曲“清丽流便,语入本色”(《曲论》)。将这些评论与郑光祖的剧作加以对照,便可以发现并非虚美之词。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戏曲作品对语言的要求相当严格,特别是唱词和道白,是表现人物性格和戏剧冲突的惟一手段,不象小说那样可以有作者的介绍和描述。因此唱词和道白在很大程度上是决定一部戏剧作品成败的关键。一部优秀的戏剧,观众在了解它的剧情后,还乐意一看再看,可见吸引观众的并不是它的情节,而是感受其优美词曲的艺术魅力。《倩女离魂》的道白和唱词能够曲尽其妙地表现人物的性格,特别是人物的心理活动,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纠葛,有着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倩女离魂》的对白并不多,倩女、王文举、李氏三人交谈的场面只有三处:“楔子”中王文举来到张家,与李氏、倩女初次见面,李氏别有用心地要倩女以妹妹身份拜见哥哥,本为婚事而来的王文举无言以对,倒是倩女敏感到“俺母亲着我拜为哥哥,不知主何意也呵”。这次见面,短短几句话,就交代了人物之间的纠葛,初步展示了女主角张倩女的性格。
折柳亭送别,三人又相聚在一起。李氏叮嘱王文举求得“一官半职”,再“回来成此亲事”;王文举表示“既如此,索是谢了母亲,便当长行去也”;倩女却担心他功成名就,别结良缘,不禁感叹“好是难分别也呵!”三人不同的语言表明了各自此际的想法:李氏关注的是自家从来不招白衣秀士,王文举想的是取功名如拾草芥,倩女担忧的是爱情又生波折。这就将戏剧冲突进一步向高潮推进。
最后,王文举考中状元与倩女灵魂双双归来,又与李氏见面。这场道白再次强化了三人的性格:李氏突然见到去年灵魂,当即惊恐万状,高呼“这必是鬼魅!”王文举曾与倩女灵魂生活三年,形影不离,但居然要将他“一剑挥之两段”,充分暴露了他的无情;倩女被吓得哭叫“可怎了也!”李氏到底是长辈,见多识广,劝阻王文举不要鲁莽:“王秀才,且留人,他道不是妖精,着他到房中看,那个是伏侍他的梅香?”这场对白简洁地表现了三人的性格,极富戏剧性。
倩女与王文举两人的对白,剧中着墨也不多,但很精彩。如倩女灵魂追上王文举说:“我背着母亲,一径的赶将你来,咱同上京去罢。”王文举冷冰冰地问道:“你怎生直赶到这里来?……若老夫人知道,怎了也?”倩女却理直气壮地回答“做着不怕!”面对王文举“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的指责,她毫不畏惧地说:“我本真情,非为相唬,已主定心猿意马。”并表示不管王文举是否取得功名,都“愿同甘苦”。两人的对话,既暴露了王文举的封建礼教意识,又表现了张倩女追求爱情的主动,她以自己的坚定克服了王文举的犹豫,以自己的大胆战胜了王文举王文举的封建礼教意识,推进了戏剧矛盾的发展。
《倩女离魂》的唱词比对白更能细致地年限人物的心理活动何感情变化。特别是第三折的唱词,将卧病在床的倩女的复杂感情历历如绘地描写出来,而且写出了倩女灵魂和病体不同的神情、形态。卧病在家的倩女,“空服遍眩药,不能痊;知他这腌臢病,何日起”;“一会家缥渺呵,忘了灵魂;一会家精细呵,使着躯壳;一会家混沌呵,不知天地”;“说话处少精神,睡卧处无颠倒,茶饭上不知滋味”。这些唱词将沉疴在床的病态、睡卧不宁的神情,都极其形象地描绘出来。写她的灵魂追赶王文举时,“人去阳台,云归楚峡。不争他江渚停舟,几时得门庭过马。悄悄冥冥,潇潇洒洒,我这里踏暗岸沙,步月华;我觑这万水千山,都只在一时半霎”。这支[斗鹌鹑]曲的最后两句,写出她的动作轻捷,行为飘忽,也才烘托出是离壳的灵魂,否则闺中少女如何能在一时半霎越过万水千山?
郑光祖善于吸收前人诗词、散曲、以及民间俗语的长处,熔炼成自己特色的曲词。从《倩女离魂》的唱词而记,唐诗如王维的“渭城朝雨浥轻尘”,“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西》),李贺的“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铜仙人辞汉歌》),刘禹锡的“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杜牧的“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泊秦淮》),李商隐的“心有灵犀一点通”(《无题》);宋词入柳永的“多情自古伤离别”(《雨霖铃》);散曲如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天净沙·秋思》)等名句,或直接引用,或融化改作,均极贴切、自然,丝毫没有生搬硬凑的痕迹。
总之,无论就思想意义还是艺术特色来看,《倩女离魂》都无疑是一部优秀的剧作,对后代的戏剧创作产生过很大的影响,明代传奇戏有沈鲸《青琐记》、佚名《离魂记》,表演的都是相同的故事;汤显祖名剧《牡丹亭》有“似倩女返魂到来”,显然受过郑光祖《倩女离魂》影响。在日本,还有宫原民平的《倩女离魂》译本,收入《古典剧本大系》中,是一出有着深远国际影响的名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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