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从2008年第4期《书屋》杂志上读到一篇署名蒋蓝的随笔,题为《从霓虹关到斯德哥尔摩》。其中谈到梅兰芳主演的京剧《虹霓关》。我从文章内容发现作者大约根本没有在京剧舞台上看过这出戏,因此对剧情和剧中人的叙述分析都有错误。本文不想对蒋文论点有所评述,只想谈谈京剧《虹霓关》的剧本和演出情况,属于考证性质。蒋文是从《黄裳散文选集》中《芥川的话》一文引发的,所谈主要针对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看了梅兰芳演出《虹霓关》后对此戏的评价,并涉及黄裳先生本人的观点。由于蒋蓝对剧情及剧本渊源引述有误,所以他批评黄裳先生的论点完全无法令人同意。我以为这样的做法是很不慎重的。
首先,这出戏的剧目是《虹霓关》,不像作者题目和文中所称的《霓虹关》。“虹”是早晨或黄昏雨后初晴日光通过水气折射出的七色彩带光圈,古人误认为是动物,故写作从“虫”、“工”声的“虹”。“霓”是在“虹”的外围有时出现的另一光圈(七色彩带排列顺序与“虹”相反,颜色比“虹”暗淡),古人也写作“蜺”,并认为雄的是“虹”,雌的是“霓(蜺)”。蒋文说此戏原名“红泥关”(这是由于从前艺人文化水平关系讹写而成),并说有钞本又名“黄土关”(此钞本我未见过,不敢置评。但蒋文所说的内容均见于陶君起先生的《京剧剧目初探》中,可见也是从第二手资料钞来的)。既然讹作“红泥”,则必非“霓虹”可知。现在城市中的“霓虹灯”或作“霓红灯”,乃是根据英文neon音译而成,与古汉语中的“虹”、“霓”完全是两码事。
其次,蒋文认为京戏《虹霓关》源出今人陈荫荣讲述的评书《兴唐传》和单田芳讲述的评书《隋唐演义》,因果似亦倒置。盖明末清初出现的《隋唐演义》和清代前期出现的《说唐全传》两种文本,其中并无“虹霓关”故事,显见戏曲另有所本。陈、单二位的评书文本是当代产物,我怀疑其中有关《虹霓关》的故事乃是根据戏曲情节后加上去的。至于京剧中女主角只标“东方氏”(故剧名又名《东方夫人》),无名字;其夫为镇守虹霓关的主将,由武二花扮演,在剧中是被王伯当射死的,名“辛文礼”,不姓“新”。
然后再谈京剧头二本《虹霓关》舞台演出实况。姑以梅派演出本为依据(其实此戏渊源甚早,并非梅派独有,今不详论),头本以东方氏为主角,由刀马旦应工,梅先生演出即自扮东方氏。头本演到东方氏生擒王伯当为止,中间有秦琼等人过场戏,还有一场由虹霓关一个小武官(小花脸扮演)穿白孝服手拿哭丧棒出来插科打诨,目的在于给旦角留出换装的时间,然后进入二本。
二本的主角由东方氏改为丫环。这个丫环在头本中本由花旦应工,是配角;及王瑶卿、梅兰芳等创造出花衫这一中间性质的行当,又给丫环加上了一段二六转流水唱段,于是变成主角。梅先生在二本中即改演丫环,东方氏由二旦(亦称贴旦)扮演,过去归姚玉芙配演,梅氏晚年改由张蝶芬配演。一般只演到王伯当假意许婚,不带洞房,全剧即结束。丫环在唱词中说明她明知东方氏不该恋色忘仇,且认为主妇居心狠毒,但还是顺水推舟,向王伯当劝降。可见剧作者封建意识还是很浓厚的。
毛世来从富连成出科后,自挑大梁以旦角挂头牌演主角,曾演过头二本《虹霓关》,有“洞房”一场,毛世来扮东方氏一人到底。这里有个重要情节,即王伯当许婚为虚情假意,并发誓言,说自己如有二心,将来被乱箭射死(后来王伯当保李密降唐,李密复叛,王与李果然在“断密涧”被唐军乱箭射死,应了誓言)。“洞房”一场,东方氏亡夫辛文礼显魂,王伯当大义凛然,谴责东方氏不报夫仇,反与己成婚,终于将东方氏杀死。东方氏见到亡夫,有撺帐子、翻抢背等扑跌功夫,一般没有武功的旦角是无法表演的。如观众看过“洞房”一场,只会感到惊险恐怖,绝无蒋文所说“飘飘欲仙”的感受。后来毛世来找到一出更冷的传统戏《十二红》,此戏既有色情表演,同样有撺帐子、摔锞子等扑跌功夫,便把《虹霓关》搁置起来了。
此戏二本的东方氏并无大段唱工。陈德霖曾由文士孙某撰词,陈自编唱腔,于东方氏出场时加唱八句西皮慢板,并由高亭公司录有两张唱片(事在1925年,由孙佐臣操琴)。但并未在舞台上正式演出过。据《京剧剧目初探》,不少地方剧种均有《虹霓关》这一剧目,看来京剧也是从地方戏的老剧种移植过来的。
最后我想说,如果一位作者没有见过实况演出或原始文献,便对一出戏大发议论,我以为是十分欠妥的。
2009年春写于北京
(摘自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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