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申办奥运前的一个五月,刚开放的东便门城墙举办活动:从下午三点起禁止参观,一干工作人员进入,布置晚间的灯光工程,还在城墙上摆了临时舞台与西餐桌。随后,客人们沿着一条马道吃力走上,其中包括我。这马道是一条40度倾斜的上坡路,有三四层楼那么高。上的时候还不算难,身体适量前倾就是。大家联想开国大典毛主席上天安门时,就走过这样的马道,他走最前头,身边则是朱总司令与周总理,他们都弯腰走得很吃力……有朋友说,等下散会,再从这马道下就困难了,因为没有路灯,尤其侧面的照明再不好。
城墙上举行了一个奥运的发布会,领导讲话,文艺表演,最后在西餐桌上铺设了小吃。两小时匆匆结束。当我独自准备沿着马道走向平地时,果如来时的朋友预言,我有些踌躇了:坡度太陡,且侧面打来的灯光尤其增加了行走的不稳定性。我正在犹疑间,右腕被一只有力的手挽住:“是徐老师么,我扶着您下。”我侧面望去,一副熟悉的面孔,三四十岁,但猛然间想不起他是谁了。
他搀着我下坡,一路闲聊。他说自己在三团唱花脸,同时也是上海尚长荣的学生。当时我已调离了中国京剧院,大约他不知道,还一路跟我唠叨:“我看过您跟袁世海先生合写的谈《京剧架子花》的书,真是大开眼界。什么时候您有空,我到您府上请教……”看来他是个热心人,爱看书,还很关心老人,这在戏班里可不多见。我们一起到了平地,又一起到存车处取了自行车,然后我郑重道谢,彼此分道扬镳……第二天我遇到京剧院办公室的人,顺便打听了花脸其人,回答是:“世家出身,尚先生很欣赏他。”
学戏曲的都愿意能拜上好师傅,但师傅一旦在剧团站住了,似乎没人再对收徒弟感兴趣。花脸一行尤其如此。
旧社会师傅收徒弟是有收入的,这没有固定标准,要看徒弟一方的自觉。如果徒弟人性好,给老师的孝心再足,那以后就好处。否则拜师一时,以后就徒有虚名了。因为“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在昔日也不是一句空话。
长荣大我两岁,我跟他们尚家很熟,跟他认识是他还在陕西的时候。他如今具体有多少徒弟,具体数字不得而知,估计总在三五十名上下。今天一般讲师徒,是在戏校之中,学生碰见了哪位好老师,那就算你有运气。学生毕业去了剧团,眼睛盯着社会上哪位名演员有绝活儿,就一心景仰着去拜去求。但师徒不在一个单位,甚至还不是一个城市的,你愿意拜人家,人家未必愿意收你。再说,古往今来徒弟拜师傅都是要花钱的,师傅身上那些玩意,教谁不是教呢?尤其如果不在一个城市,彼此平时交往又不多,师傅如何了解学生呢?除了技艺,你的心性又是如何的呢?像长荣那样,如今是上海京剧院的头牌,十年间又连续演出了《曹操与杨修》等好多大戏,家里家外事情极多,如果没有特殊理由,何必分神再指导你呢?
没打听这对师徒的缘分,但他们的关系如何形成,却装在我心里头了。前些年,我总能利用开会见到长荣。每次都是他先看见了,老远就热情伸出了手——“城北兄,啊哈哈哈……”花脸般畅快的大笑。随着长荣的声誉日隆,我与长荣深谈的机会反倒少了。有两次,是在远离上海的会议中我有所发现:会议闭幕,长荣不是急于飞回上海,而是转机到北中国某个中等城市。我问他干什么去——“啊,我那儿有个学生,顺便去看看他。”在他嘴里,绕弯几千里地也说“顺便”,有这样当师傅的么?我私下问过长荣,回答便是:“人家拜了你,又彼此离得那么远。咱还不平时多打听打听——人家都学了哪些花脸戏?咱还能给人家帮上哪些忙?如果人家到上海跟你学,可我人在上海,那时间就不能保证了,所以只有趁着出差,我主动跑跑,那还能有些实效……”我后来知道长荣担任了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的重任,我说,“你这样下去跑跑。对了解戏剧界的实际情况,大有好处。从个人讲,将来你写自传,也不妨加上这么一章。”我停了半晌,“如果需要兄弟,我愿帮忙。”
我还向长荣提起我们剧院的那位花脸。“啊,他可不一样。你们剧院是国家剧院,整体实力比我们高。我跟他见面机会也多。我了解他,过去主要通过聊天,问他都学了哪些戏,都是跟谁学的?学到了什么程度?我不用整出地教,就画龙点睛讲我过去从前辈处得来的精华。我有时到北京专程请教老演员,还带着他一起去,听前辈说从前的掌故,可比单听我说强多了……”
长荣就是这么个人!戏曲圈能出他这么个直人快人,实在是戏曲大幸。我这篇文章本来是就“京剧师徒”发议论,但题目却拟成了《戏曲师徒》,因为戏曲界还存在着这么个问题。演员如何开展再学习,目前还没有一定之规。倘使京剧界率先解决这个问题,则整个戏曲界受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