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焚绵山》是我国清明节的一出时令戏,平素甚少上演。今岁有幸看了北京京剧院奚派老生张建峰主演的《焚绵山》,使我对中国古典悲剧的理解有了新的认识。
很长时间以来,戏剧界存在着“中国没有真正悲剧”的说法,或者说,中国人的思维本身就是圆浑的,而非西方式的逻辑性、条理性强;中国戏曲往往悲中有喜,喜中有悲,在“大团圆”、“因果报应”思想的影响下,悲剧常以“沉冤得雪”、“死后化仙”等理想化的方式结束,表达了人们美好的愿望。但与中国十大古典悲剧中的《窦娥冤》、《娇红记》、《赵氏孤儿》等不同的是,《焚绵山》是一出纯粹的知识分子悲剧,一出隐士的悲剧。
张立伟在《归去来兮——隐逸的文化透视》(三联书店1995年9月版)中指出,“也许除去那些天性冷漠,即天性是无所谓、不动心的人之外,隐,总意味着个人与社会的冲突与脱节;隐,总是带着内心的焦虑、苦闷、抑郁、孤寂……”《焚绵山》中的介子推伴随晋国公子重耳在外流亡19年,割股奉君,忠心耿耿,重耳还朝之日,介子推看不惯同僚邀功请赏,便归隐田园。介子推的“隐”,并非本心的淡漠孤僻,而是不屑与小人为伍,与后世的陶渊明一脉相承。
香港电影《笑傲江湖》有云:“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介子推无意染指政治,政治却依旧会找上他。不论何朝何代,朝堂纷争从未停止,介子推被某大臣重提,该大臣无非是想借之打击政敌势力。君王玩的是权力平衡游戏,也愿意介子推出山,制衡群臣权力,同时,君王暗藏着霸道之心:不希望介子推落入敌国之手,为他人效忠。介子推没能像范蠡一样幸运,得到保身齐家的善终,尽管他再三拒绝朝廷利诱,但依旧身不由己地落入政治斗争漩涡。
介子推的每一步退让,都迸发着悲剧的电光石火。他带着母亲抛家舍业,奔赴绵山,道:“把这名利付与汪洋”;当晋文公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在绵山搜索他时,他有一段西皮腔,尾声处,唱道:“任你搜来任你选,稳坐绵山永不离”,慷慨悲壮,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威武不能屈”的气节。相映之下,那些挖空心思钻营的奸臣贼子,是多么可笑可鄙!
晋文公火焚绵山,独留东路,想引出介子推母子,而奸臣们使计,在东路也引燃了火源,介子推母子最终葬身火海。晋文公,分明是推动介子推死亡的“主谋”,却摆出一副仁义的模样,定每年介子推忌日为寒食节,这也就是清明节的由来。
《焚绵山》的悲剧冲突,不是简单的忠奸斗争,而是知识分子为保留独立人格与整个封建集权制度的斗争。这份悲怆,不亚于古希腊悲剧,主人公愈是反抗神(君王)的意志力,就愈是无路可逃。
《焚绵山》引人对中国隐逸文化作出思索。其实,我并不苟同南宋知名隐士林逋“梅妻鹤子”逍遥世外的做法,如果有才华、有道德感的人都退隐林泉,那么,由谁来担当正义的力量呢?谁来为老百姓说话呢?如是想来,我更赞同美国人比尔·波特在《空谷幽兰》中所说:“生活中‘独处’的乐趣——不是离群索居,而是因为更深的觉悟和仁慈,与大家更为和谐地共处。”“大隐隐于市”,在纷乱的红尘中,保持一颗赤子之心,“是真名士自风流”。当然,介子推宁死不屈从权贵的刚烈,亦是值得我们崇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