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津“南开文化论坛”上的发言
翁思再
(一)天津何以能够培育出大量京剧人才?
谭鑫培七岁时离开家乡湖北来到天津,在这里经历了他的启蒙和打基础这一艺术上最重要的阶段。天津是他第二故乡,而在此一住十年,呆的时间比第一故乡要多,而且又是艺术起步之地,可见天津这座城市对谭鑫培来说是多么重要。
清代南方伶人有向北移植的倾向。皮黄演员赴京之前,往往先到天津驻扎,经受这个戏码头的考验和培育。非但谭鑫培家族如此,谭鑫培的老师,同为湖北籍的余三胜,也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天津以前隶属于河北省,潘光旦在他的名著《中国伶人血缘之研究》中说,皮黄人才主要出自六个地域或人群,即:河北、江苏、安徽、湖北、满人和山东,其中河北最多,占总数的27%。包括天津在内的河北地区历来是输出京剧人才的地方。我从小生活在上海,那时看台上的我喜欢的角儿,往往来自河北或天津,例如盖叫天、李仲林、李如春、小王桂卿、小高雪樵、李瑞来,以及被誉为“江南一条腿”的王少楼等,童家班也是从天津南下的。“上海的舞台,天津的角儿”至今犹是。现在上海京剧院中坚力量阵容里的引进人才,以天津、河北人为最多。这个地区为什么能够成为京剧人才的宝地?我觉得可以这次“南开文化论坛”研讨谭鑫培为开端,进行深入研究。古语云:“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社会文化或者地域文化课题。
(二)建议称“谭鑫培体系”以取代“老谭派”
今天研讨的主题是谭鑫培,我看会场的横幅写着“谭派论坛”,这个名称值得商榷。我认为今天把谭鑫培的艺术说成是一个流派,是把他说小了。
京剧史上流派纷呈,可是流派之间有所不同,有的是基础性的,有的是特色性的。哲学家叶秀山先生说:艺术的发展往往是这样:每个时期都有综合上个阶段的综合性的流派,这也就是形成以后流派发展的‘源’。由这个‘源’,可以发展成许多支流,这些支流在不同的方面为某部门的艺术创造了新的因素,为更高的综合准备条件,在一定的时期后,这些支流,又会汇合成‘源’,这时就把某部门的艺术推向新的阶段,这时又会产生新的具有代表性的流派。艺术的发展,就是这样循环不已,日见完善的。谭鑫培的艺术就是叶先生在这里所说的“源”,在谭鑫培身后出现的所有老生流派,无一不以取其法乳。他们往往是在学习谭鑫培的过程中,由于自身条件而有所变异,出现了自己的特色,也被称为某派,但前面谭鑫培是基础性的,后起的都是特色性的,前者能够派生后者,反之则不能。比如谭鑫培的弟子余叔岩一贯坚称自己是谭派,他派生了杨派和李少春的风格,可是杨宝森和李少春却不可能再派生出余叔岩的艺术。旦行里梅派是基础性的流派,它可以派生出程派、张派,反之却不可能,其理一也。
当年称谭鑫培艺术为谭派的人,并没有预见谭鑫培身后的艺术具体如何发展,出现那么多的“某派”。表面上看都叫什么什么派,这就模糊了同样称“派”者之间,有基础性和特色性的差别。每当我们以“流派纷呈”来赞誉京剧艺术,提倡“百花齐放”时,往往就会等量齐观。那么为什么谭鑫培的谭派同别的流派不能等量齐观呢?首先是因为谭鑫培是“广谱型”的,文武兼备,而且文戏兼具唱做、刚柔相济,武戏兼具长靠短打,还能拿得起红生和玩笑戏,后起的生行演员,包括创造流派者,都只是取谭鑫培艺术中的某一两个方面去拓展。这还涉及到基础教育,就像练书法一样,必须从正楷、基本点画开始练,不能一上来就练狂草。以谭鑫培这样的“源”来打基础,学员不会出毛病,发展空间大,而以其它特色性流派作为基础课,发展空间相对比较小,而且弄得不好会带来某种艺术上的习气。
为了在学理上予以厘清,我建议把谭鑫培的艺术称为“谭鑫培体系”,以示同其它特色性流派的区别。当然“谭派”还是有的,那是指的谭富英。以后一提“谭鑫培体系”就知道是老谭,说到“谭派”就知道是谭富英的新谭,这样也可以避免“谭派”这个概念本身所带来的歧义和混淆。
称“谭鑫培体系”还有一个意义,梅兰芳曾经说过,“谭鑫培和杨小楼代表京剧的表演体系”,我们以谭鑫培涵盖生行,梅兰芳代表旦行,两个体系并立,合起来才是京剧艺术体系的全璧。这也是一个学理上的分析。
(三)谭鑫培“穷而后工”的启示
谭鑫培“伶界大王”的桂冠来之不易。他的嗓子条件不如当时与他齐名的汪桂芬、孙菊仙,命运充满坎坷,可是他最后成功了,靠的是什么呢?
早年《半月戏剧》的主编张古愚先生分析说,谭鑫培靠的恰恰就是主观条件太差,客观条件恶劣。当时湖北人在北京吃不开,伶人中老一帮是苏州籍,都是昆曲名伶的后代;新一帮是安徽籍,他们虽无苏州籍的老资格,但徽商势力很大,连带着就有些政治势力。谭鑫培出道时,余三胜已经上了年纪,被张二奎压倒;此前由于程长庚成名,也使得湖北老生王洪贵失去号召力,另一位汉派老生李六也沦为唱中场戏的演员。在这种情况下,谭鑫培一方面着重于演武生,一方面动脑筋找窍门,而不是单凭苦干。谭鑫培有自知之明,承认自己唱不过王九龄、杨月楼、许荫棠、孙菊仙、汪桂芬、龙长胜,做不过张胜奎、卢胜奎、孙春恒、李六和晚辈刘景然,于是他就另辟蹊径。
谭鑫培是怎么应对的呢?
首先,他充分发挥自己武生底子的优势,以卓越的身手腰腿功夫显露在舞台上,因此无论褶子戏、官衣戏,还是穿蟒扎靠戏,都边式好看。所谓“武戏文演,文戏武唱”,留下了许多经典之作,比如武戏里的《白水滩》《挑滑车》《翠屏山》,演得逻辑清晰,人物性格鲜明。
他怎样在文戏里加强武技的表演?比如《李陵碑》第三场,杨继业是披大靠上,来到碑前读碑文,念道:
“令公来到此,卸甲又丢盔——”
在这个过程之前,他先把大靠的最后一个纽扣打开了,念到“卸甲”时,他把两手一抬,凭着腰上和肩膀的劲头,使得身上的大靠飞了出去。这时检场的后台工作人员已经在适当的位置站好了,大靠正好落在他的手上。此刻他接着念:
“又丢盔!”
他用手卸下头盔扔出去,检场人员一伸手,那头盔正好套上他的拳头。他每次演到这里,都是不偏不斜,万无一失。其实这应该不算是一个高难的动作,然而当时除了谭鑫培外,别的演员都没有这种设计。谭鑫培以第一流武生的水平来唱老生,在当时是别开生面的。
谭鑫培的演出“处处有玩意儿”,不像汪桂芬、孙菊仙那样,只有一口唱,没有身上的技术,相比之下就显得丰富了。
其次,在演唱方面,他首创乐队依据角儿调门定弦,推翻了原来以正宫调为标准的惯例,一扫舞台上单凭高调门穷喊直叫的唱法。
当时汪桂芬、孙菊仙嗓子都特别好,怎么个好法呢?
汪桂芬嗓子高亢雄浑是天生的,唱起来更是顶天立地,力透纸背,而且脑后音特别好。据说他一声高唱,观众耳膜都会震动,而且台口煤气灯罩上的积灰,都会簌簌下落。程长庚故世后,汪桂芬成为衣钵传人,雄风大振,人称“长庚复活”。
孙菊仙年轻时曾在天津的粮食交易所充当过“叫斗”,即喊价员。他在嘈杂的街市上一天喊到晚,练就气势充沛的嗓音和清晰的口齿,人称“孙大嗓”。孙菊仙还有另一雅号叫做“孙一捋儿”,这是形容行腔时多数“一笔带过”,把一般的唱句或唱词一股脑儿混过去。然而他在捋袖般的“一捋儿”过去之后,却会在关键处着力,加重一“砸”,如巨石夯地,有千钧之力,大有以一当十之功。
嗓力逊色的谭鑫培,避开汪桂芬和孙菊仙的锋芒,降低调门演唱,就是说:我不同你们比谁唱得高唱得响,而是比谁唱得美,唱得有韵味。调门降低之后,就使他可以把多余的气和力,用在感情的细致表达和字正腔圆的工夫上,做到了唱者顺口,听者顺耳。
谭鑫培《空城计》唱腔里有这么两句:
“我城内早埋伏十万神兵”
“退司马保空城全仗此琴”
其中前一句里的“伏”字和后一句里的“城”字,谭鑫培全部采用孙小六的唱法,改唱低腔,尾音再朝低处压,显得含蓄醇厚。
在孙小六启发下,谭鑫培还打开思路,兼收并蓄。他本来就爱听刘宝全的京韵大鼓,于是他把一些大鼓的腔,引进了京剧。比如《珠帘寨》的三个“哗啦啦”:
“哗啦啦打罢了头通鼓,
关二爷提刀跨雕鞍。
哗啦啦打罢了二通鼓,
人有精神马又欢。
哗啦啦打罢了三通鼓,
蔡阳的人头落在马前。”
再如《李陵碑》里杨老令公唱的:
“我的大郎儿——”
这些新腔都是从京韵大鼓里面化出来,重新改造而成的。除此之外,谭鑫培还在京剧的原有调式板式之外,创造了新的板式。比如他在《连营寨》里设计出“反西皮二六”:
“点点珠泪往下抛,
当年桃园结义好,
胜似一母共同胞——”
这是借鉴了青衣的旋律,婉转悲鸣。谭鑫培就是在“喊似雷”的风气下,别开生面地为西皮创造出沉郁顿挫、低回婉转的唱腔,这就开拓出一片艺术的新空间,相形之下,汪桂芬、孙菊仙就显得陈旧了。
谭鑫培还积极开动脑筋,运用音韵学的原理,在演唱中把腔和词结合得更好更合理。
比如《秦琼卖马》里有一段西皮散板,本来的四句词是:
“往日公堂当马快,
而今运败时又衰。
拉住店家耍个赖,
如此说我和你就两丢开。”
这四句押“怀来辙”,从字面上看没什么问题,可是唱起来就有问题了,前面两句,怎么也使不出好腔。原来编剧在这里是顾了韵脚,却没注意它的四声调值和感情的关系。谭鑫培在文人的帮助下,根据音韵学的原理,把前两句改成:
“骂声秦琼瞎了眼,
把响马贼当做了你的好宾朋。”
这里第一句的末了“眼”字是上声,比原来的去声字“快”便于耍腔。第二句最后的“宾朋”二字,前一字阴平,后一字阳平,一高一低,由高处落下,便于结合情感,唱出秦琼当时自责自骂,非常悔恨的心情。这里谭鑫培虽有不顾一韵到底规则之嫌,却是更好地运用了音韵学的原理,准确地表达了剧情。这个创造问世以后,天下仿效,一直流传到今天。
第三,他脸上的神气、眼中的神情和嘴上的出语,都具有了个性,而一扫前辈老生的一般化。还有,他力避当时别人唱红的戏,着力开拓冷戏,甚至唱开锣戏,比如《盗宗卷》、《天雷报》(《清风亭》)、《庆顶珠》(《打渔杀家》)、《琼林宴》(《问樵闹府》)、《伐东吴》、《黄金台》、《南天门》、《乌龙院》等,而且把它们演成了自己的看家戏。他还对一些经典老戏进行开掘,如《洗浮山》后面加《托兆》,把花脸戏《沙陀国》改为老生唱,改名《珠帘寨》等。谭鑫培就是这样从多方面入手,在看似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杀出一条路来,终成大器,正所谓“穷而后工”
。
谭鑫培的艺术改革之初,也曾遭到很大的阻力,比如京剧奠基人程长庚就批评他是“靡靡之音”。今天的艺术实践可以证明:一部京剧唱腔史,确实自然地朝着优美和韵味化的轨道发展。
蒋锡武先生有一个观点:在世界文化的长河与格局里,中国的古典艺术风格偏于“阴柔”。先秦哲学家老子认为在事物的持久性上,刚强小如柔弱,所谓“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他还提出“天下之至柔,弛骋天下之至坚”,以为柔能克刚。老子的这种“贵柔”思想,不能不影响到中国的美学观念、艺术发展。在程长庚、谭鑫培的时代,一方面中国社会在逐渐迈入近代化,另一方面是作为极具古典精神的昆曲,由于种种因素的制约,特别是囿于其自身的局限,使它无法完成中国古典戏剧体系的构建。程长庚适应近代化的需要,一反昆曲已经走向极端的“雅正”之音,振起“时尚黄腔喊似雷”的雄风,然而却无法顺从中国戏曲古典性的要求。谭鑫培的崛起,即以校正、反拨程长庚为己任,以“阴”代“阳”,以其“柔靡”抗衡“雄风”,由此接续中国戏曲的古典性发展,并在他手里完成了体系的构建。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
谭鑫培以自己的艺术实践,开创了整合京剧表演的技术资源,使得整个剧种走向艺术化的道路,从而为京剧后来成为国剧奠定了基础。谭鑫培对中国文化的贡献,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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