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曾复(1914—2012),北京人,1937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历任北京医科大学和首都医学院生理学教授。刘曾复自幼酷嗜京剧,1938年师事王荣山,并向王凤卿、贯大元等请教,会戏颇多,文武皆能,能演《空城计》、《定军山》、《琼林宴》等剧目。
他同时是研究京剧脸谱的行家里手,曾向钱金福、钱宝森、侯喜瑞、王福山等请益。他绘制的脸谱多达数百幅,分别被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市艺术研究所,天津戏剧博物馆,英国大英、牛津、东方博物馆,德国汉堡人类文化博物馆等处收藏。
六月二十七日,当世中国京剧研究的最高权威者刘曾复老先生以九十八岁高龄在京仙逝。刘曾老之于京剧界,堪称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存在。他的逝世,套用“国葬”的概念,理所当然应是京剧的“剧葬”规格,倾天下所有京剧人为之举哀。
刘曾复先生的本业是医学,1937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生物系,后任首都医科大学生理系教授。他在医学方面应该说也很有成绩,有专著。但是,他在京剧界的盛名,给大家的印象,是只纪梨园,不问杏林,经常听到有人去找刘曾老学戏,没见过有人去找他看病的。刘曾老从未在京剧的专门机构任过职,这丝毫不影响他的专家地位,职业演员都争相向他请益,凡经他指点过,即具有了以正宗自居的资格,是可以骄人的资本。现在京剧、昆曲都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据此确定了许多所谓国家级、省市级的传承人。依照当下的体制,确定“传承人”讲究所谓“专业”身份,要跟专业院团挂钩,刘曾老因此难入“京剧传承人”之列。然而,从中国文化传统言之,刘曾老便是当之无愧的国家级中国京剧艺术的传承者,他应该得到这样的荣誉。
传艺与传心
刘曾老在京剧领域的贡献,可以集中概括为“传艺”与“传心”。先说“传艺”。他见过的戏太多,学过的戏太多,并且都能记得牢靠,又曾得到王荣山、王凤卿等前辈艺术家的亲传。为什么如孙岳、于魁智、王珮瑜等几代京剧演员都要找刘曾老学戏?因为他能说戏!连唱腔带身段,包括锣鼓点、穿戴,全行、全知道。更令人称道的是,他不仅知道,既知其然还知其所以然,甚至知道其所以不然。譬如他谈若以谭鑫培作为标准,则余叔岩重技,“在台上就仿佛是练了一场功似的,真好,好看哪!可就显得不那么随便,是讲究得过头了。”言菊朋是重情,“讲究情,情感一过火,就矫揉造作,穷酸了。”这种见地,在余叔岩、言菊朋生前身后百十年间能说得出来的,数不出几位。
刘曾老的绝学还有脸谱。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对脸谱的研究即已独步四海。梅兰芳先生在1961年7月口述文章《漫谈运用戏曲资料与培养下一代》里就说到,“四年前,有朋友介绍医学院教授刘曾复同志来谈,他研究脸谱有二十多年,掌握了各派勾法的特点,我曾借读他的著作,确有独到之处,将来在这方面的整理研究工作,可以向他请教。”能得到梅大师这般称赞,岂是寻常之辈!所幸的是,他留有一部收图四百余幅的《京剧脸谱图说》,完整记录下他的这一绝学。
依次再说“传心”。这要把话往大处说去。中国文化经历近代西方文明的冲击与淘洗,可谓是有得有失。得的一面,说的较多;失的一面,说的很不够。作为一种“失”,衡量评价中国传统戏剧的标准,或者说是中国文化里的戏剧审美,已被冲得七零八落。时至今日,什么叫一出好戏,若用西方戏剧理论来阐释评论,专家学者多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上一气;倘若改用中国戏剧理论发言,不是受到打压,被认为是抱残守缺,就是众人集体“失语”。更明白说,我们时下的很多戏剧作品,多是在西方戏剧理论指导下完成导、表、演及评价的。离开这一套,我们差不多已经不会创作戏剧了。
我并不排斥西方戏剧理论,我也坚信中国有着不输于西方的戏剧理论。我期待着我们也拥有以中国戏剧理论、戏剧审美来品评当代西方戏剧作品的能力,期待着我们创作更多合乎中国戏剧审美的作品,实现东西方“各美其美”。这首先需要我们重新构筑中国戏剧理论的话语体系,并将这一话语体系推向国际。专就这个题目,我以为,王元化与刘曾复两位先生的文论,是能够给我们带来巨大启发的。
中国话语体系里的京剧理论家
单说刘曾复先生。他的著作《京剧新序》(前后有两版)与《京剧说苑》,即是当代中国戏剧理论之作的典范。第一,老先生紧紧抓住演员表演作为核心,所有论说都是为表演服务的。譬如他说“做打同理”,“尚小云陪杨小楼演《湘江会》,尚请教杨此戏对枪打什么,杨说原来枪架头打大扫琉璃灯,原因是钟离春和吴起一开头是在校场里开的战,地方小只能转来转去,所以用大扫琉璃灯这套枪合适,等到二人冲出校场后才能大打。”这就告诉我们,京剧的程式不是滥用的,而是与剧情人物紧密相连。程式其实是我们表演的一种手段。
第二,刘曾老重视京剧的师承关系,勾画出舞台艺术的来龙去脉。他说,“唱戏谁是师傅,谁的徒弟,怎么传下来的,师承太重要了。”
他与蒋锡武的对谈,《讨论京剧表演体系的传承主流及其他》就是一篇非常重要的理论文章,在对谈中,他对于京剧师承关系做出透彻分析,深刻阐释出演员的表演是怎么来的,为何会如此演。这是从演员的艺术地基与艺术成长环境入手来分析表演。这一视角,持西方戏剧理论观者未必认同;但以刘曾老所持的中国戏剧理论而言,哪怕是莎士比亚,也得是有师傅的,否则也成为不了莎士比亚。
第三,刘曾老不同于明清时代的文人墨客,他所受的教育是西方文明影响下的近代新式教育。所以,刘曾老并不排斥西方文明,反之,他把其中一些理科研究、叙述方法借鉴到京剧研究之中。刘曾老对演员的表演,所以能做出清楚描述,貌似来自传统的口传心授,实则与他的研究、叙述方法密不可分。他的《名家歌谱》即是明证,还包括他对发音、身段的分析。刘曾老力求把表演方面不可用语言文字表达的部分,尝试用语言文字叙述出来,这种做法即与法国兴起的表象艺术论相契合,换言之,是中国传统戏剧研究中罕见或就是未见的。这是刘曾老的发明。
我所云的刘曾老的“传心”,便是指刘曾老化用近代理科的方法,传达中国传统戏剧审美之心。
他的著作无处不在告诉我们,中国人是怎样看戏的,怎样学戏的与怎样演戏的。他至少是完成了自己的理论架构,是一位出色的中国话语体系里的京剧理论家。
张中行先生为刘曾老题诗
我与刘曾老相识亦在二十年以上,仍不敢说对老先生的学问有多少了解,只能说是私淑日久罢了。昔日我离京迁居日本的时候,刘曾老召我夫妇至其寓所,说是要为我们说三次京剧,可以基本反映京剧的全貌。可惜我们只来得及听了两讲,随即匆匆赴日。刘曾老乃为我绘制了十二幅京剧脸谱,称是代表了脸谱的各种类型。这套脸谱,我珍藏至今,二十年间没有舍得令其失散。
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什刹海我所主持的汇通同人票社里,我第一次把张中行先生介绍给刘曾老认识。其后不久,刘曾老打电话给我说,他一生爱戏,想着表达一下自己的这种心情,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他看到张中行先生为汇通票社作的两首绝句,豁然开朗,觉得道出其肺腑之言。刘曾老希望张先生能亲为他题写这两首诗,命我向行翁转告。我遵命为老先生了却了此愿。今逢刘曾老辞世,他毕竟是学医出身,我不念南无阿弥陀佛,且重再诵读中行翁的诗作,为曾复先生送行。诗云:
梨园旧艺妙通神,白首龟年识古津。
会有宗师相视笑,方知莫逆出同人。
闻道浮生戏一场,雕龙逐鹿为谁忙。
何当坐忘升沉事,点检歌喉入票房。
2012年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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