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进京深造
1941年,赵小楼夫妇带着闺女到了北京城,在宣武门外校场口附近的裘字街租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房子很小,北京人形容房子小就说“这房子小的进门就得上炕。”可是他们住的这间房子毫不夸张地说,真是进门上炕。只有放两个戏箱的地方了,所以赵燕侠只能睡在戏箱上。
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到了北京第一件大事就是要赵小楼搭班唱戏,解决一家的生计。由于北京的很多人都知道他虽然是北方人,在天津跟着他父亲赵广义和伯父赵广顺的赵家班唱戏多年,可是由于多年在江南搭班唱戏,所以戏班的同行都说他是外江派,有的京班都不愿意用他。当然,日本统治时期,戏曲市场越来越不景气,特别是武戏演员。因为武戏用人多,经励科派戏总是从经济利益出发来安排,尽量不演占人多的武戏,演文戏也是一个人一个人的精打细算。该上两堂龙套的改为一堂,总是找用人少的戏来安排,很多武戏演员都唱不上戏,在家赋闲,处于半失业状态。所以对赵小楼这样的大武生来说,搭班尤其是难上加难。
后来找到城南游艺园有个彩头班,他们不大讲究南派北派,属于武戏演员为主的戏班,正准备排演《七剑八侠》,知道这类戏正打在赵小楼的手背上,就请他来给排戏。并且说好请他扮演剧中主要角色甘凤池。谁能想到,等赵小楼把戏排出来了,他们就把赵小楼给阴了。说他们“挑班的角”回来了,只好把他给辞掉了。这是明摆着“卸磨杀驴”,赵小楼原来心想这次搭上班了,终于可以吃上北京的玉米面了。没想到北京的戏班竟然如此欺生。他正回家生闷气,然而预想不到的是到演出哪天了,眼看要开锣了,他们又找到赵小楼,请他出演甘凤池。又作揖又陪不是,后来才知道那个“挑班的角”关键时候掉了链子,病了。按赵小楼的脾气,这戏是真不愿意接,可是一家三口等着买棒子面蒸窝头,没有办法,只好心字头上一把刀,忍了。
就在演出即将圆满结束的时候,赵小楼最后有个翻高的技巧。他设计的是按他在南方演出的习惯,在三张桌子上加一把椅子翻一个台蛮下来,号称翻“三张半”。对于他来说,这是十拿十稳的事情。可是临到场上,他才发现北方的桌子高,而舞台又矮,等他爬到三张桌子加一把椅子上时,头部几乎碰到了房顶,甩腿甩不起来,可怎么往下翻,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绻着腿往下翻。按内行说,从这样的高度往下翻,甩劲不用太大,一是要胆大,二是看落劲。当然,头顶着房顶,还要注意的是腿别碰到房顶,否则就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落劲了。赵小楼定了定神,心想,既然上来了,不翻也得翻了。可以想象,台蛮是下来了,房顶也没有碰着,但是这绻着腿的台蛮落劲是找不好的,最后还是把脚崴了。演出算坚持下来了。等到了后台脱靴子的时候却怎么也脱不下来了,原来脚肿了。
他就这样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家。从此在家养伤,想吃北京的棒子面更没有了希望。这是赵燕侠回忆中,生活最艰难的时刻。每天,赵燕侠在练功之余,就到一个卖烤白薯的摊贩那里去拣一些人家用刀削掉的白薯的两个尖,因为这两个部位纤维特别多,讲究的人是不会吃它的。他把这些白薯头拣回来,洗干净,切碎了熬白薯粥,或者加上点棒子面蒸窝头。这段清贫的生活给赵燕侠留下了永远抹杀不掉的印象。
但是,日子还要过,玩意儿还得学。赵小楼对搭班受气,演出负伤并没有特别在意,因为他到北京来,目的很明确,是为女儿学艺而来。只要女儿学艺不受影响,他就挺得住。随着赵小楼在北京逐步打开局面,生活也有些好转,为了女儿能够有一个比较理想的练功场所,他们从裘字街迁徙到了广安门内大街的西砖胡同,著名老生演员周又宸先生家的两间西厢房住下了。这里有个比较大的院子,赵燕侠可高兴了,再不用每天到窑台的南下洼子去练功了。只要一睁眼,就登上厚底靴,扎上大靠,跑起了圆场,每天赵燕侠就跟这院子泡上了,睁眼就练,闭眼就睡,这脚底下一会儿是厚底靴,一会儿又绑上了跷,可怜的是周又宸先生家院子里的这一院子方砖地,再结实也经不住她这么折腾呀。没有几个月就都被赵燕侠踩碎了好几块。凸凹不平的地面使主人难免心疼,有一天周太太开玩笑似地说:“闺女,你将来要是唱红了,可想着赔我这一院子砖啊!”赵燕侠看看周太太,又看看脚底下的砖,也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赵小楼深知,练功是一个方面,拜师学艺越来越重要地摆赵燕侠的面前。经过多方扫听,他找到了当年在天津曾经合作过的一位博学多才的老艺术家诸茹香。早年这位诸先生很红,据说老辈人说,他是最经典的京朝派花旦,余叔岩唱《四郎探母》,总是诸如香的铁镜公主,因为当初公主是花旦应工。高庆奎唱《乌龙院》,就是诸如香的阎婆惜,看他那上楼下楼就有真本事。他是从余紫云那条正宗旦角的线上下来的,他祖上就唱这一行。但是跟王瑶卿不一样,王是以创新为主的。他不仅长期担任梅兰芳的二旦,而且是许多班社常聘的二牌旦角。在喜群社,梅兰芳与程继先合演《虹霓关》,梅兰芳是前东方夫人,后部丫鬟,诸茹香则扮演后部东方夫人,余叔岩、言菊朋、孟小冬唱《珠帘寨》,都离不开诸先生的二皇娘。然而这样一个好演员却因为嗜好大烟而一蹶不振,生活非常困难。赵小楼找到诸先生,说明来意,诸先生特别高兴地接受了赵小楼的聘请,第二天一早就来给赵燕侠说戏,什么青衣戏《春秋配》、花旦戏《花田错》、刀马旦戏《虹霓关》都是名师真传,又都有准纲准谱,这使赵燕侠大受裨益。后来赵燕侠演出的许多青衣花旦戏,并非全是荀派,有很多戏都是诸茹香或者李凌枫先生的路子。
这位诸先生为人厚道,玩意儿地道,但从来说戏不讲价钱,而且每天到家中来说戏,看到赵燕侠不仅勤奋好学,又聪明伶俐,学好之后就能反复训练,所以学戏速度很快。有时教完戏就在家中吃点窝头稀粥什么就很高兴,赵小楼一家总感到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在赵燕侠唱红了以后,总想报答他老人家。可是那时诸先生就到东北教学去了,在20世纪50年代,赵燕侠在东北巡回演出时见到诸茹香老师的儿子诸世芬,知道诸老师已经病故,非常惋惜,特意向诸世芬先生说明自己的很多戏都受到诸老先生的教导,一直心存感激。到了晚年,每当想起诸老师教戏的情景,仍然怀念不已,总说自己始终没有忘记诸老先生,想着等自己有能力感激他老人家的时候,好好报答他老人家,谁知他就不在了,诸老师真是命苦呀!
当时,北京的花旦还有两位大家,一位是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唱梆子出身,是“十三旦”侯俊山的再传弟子,由于杨小楼、余叔岩的提携,1919年起红遍了大江南北。一位是敢与四大名旦分庭抗礼的小翠花,本名于连泉,是鸣盛和与富连成坐科出身的名角。
赵燕侠在北京有个七姑姑,长得非常漂亮,叫赵玉英,早年也唱旦角,唱了没两年,17岁那年就嫁给了北京丰泽园饭馆经理高亚杰,同时,这位高先生还开有金店、茶庄、军装店等。而座落在前门外煤市街的丰泽园又是戏曲界名家的聚会之所,因此高亚杰与戏曲名流多有交往。荀慧生的儿子荀令香跟他关系最好。但是高亚杰心眼小,对赵燕侠的七姑妈始终不放心。只要七姑妈与男人说话,他就不高兴。记得有一次荀慧生当面夸赵玉华长得漂亮,高亚杰就很不高兴。由于赵燕侠的七姑姑与姑父高亚杰和荀慧生往来比较密切,赵燕侠也就进入了荀门,开始正式的荀派花旦戏的学习。这一对师徒的第一次见面,在荀慧生的《艺事日记》中有准确的记载,全文如下:
1942年公元8月23日 农历七月十二日 星期日阴晴不定
高亚杰数日前云:伊妻侄女欲学戏,要拜余为徒,定今日同来。4时,亚杰夫妇及其侄女母女亲带礼物同来。当时即行拜师礼。云日后再举行宴会正式拜师。闻其女系赵小楼之女,亦是梨园行赵广义之孙女,名赵艳侠。均是同业人。谈至六时始散,该时微雨忽下忽停。
饭后全家赴长安戏院演全部《香菱》。
根据他们商议的结果,就是由荀慧生指定他的弟子,与他同台多年的何佩华直接为赵燕侠说戏。后来,赵燕侠也就成为“小留香馆”的常客,仅荀慧生日记中记载如下:
公元11月27日 农历十月二十日 星期五
……新女弟子赵燕侠赵小楼之女来寓,索去荀灌娘 贩马记 鱼藻宫三本剧,闲谈嘱伊向伊姑父高亚杰介绍人说,如唱戏须请报界宣传。
公元11月30日 农历二十三日 星期一
……赵女弟子来寓,拟请客友人名单,
公元12月6日 农历十月二十九日 星期日
……芷苓兄妹、张丽君、赵女弟子陆续而来问病,勉强起床
公元12月9 日 农历十一月初二日 星期三
……赵女弟子来谈高亚杰丧母事……
公元12月22日 农历十一月十六日 星期二 晴
令香往亚杰处吊祭其母丧
1943年3月16日 农历二月十一日 星期二 晴
……丽君 赵砚侠 东明 秋雯先后来寓,有谋事、托情者有索引剧本者
1943年6月10 日 农历五月初八日 星期四 晴
晚饭后,前赵燕侠合家来寓,其女初八日在中和出演《十三妹》,何佩华说戏,学余作风,是日请余合家往观。饭后合家先至中央理发,又到中和观剧。配角班底均用余老旧人。学余唱做,诸友及其赵氏夫妇至厢内招待周旋。观剧后归寓点心,三时始寝。
1943年6月15 日 农历五月十三日 星期二 晴
……赵燕侠合家来托余代请李凌枫教戏,
注:就在赵燕侠首次在北京登台亮相成功地演出《十三妹》后的第五天就急切地要求奶师荀慧生为她代请李凌枫先生教唱青衣戏。不惜重金请李先生在唱工方面给予加强。
1943年6月17日 农历五月十五日星期四 晴
……午饭后李凌枫来,面谈为赵燕侠说戏事,李每月索薪工壹百二十元,论剧每剧壹百元。言罢余去。晚饭后赵氏母女来,将请李之事告伊,其余自己当面接洽。
从以上的日记中我们看到赵燕侠拜师荀慧生和首次在北京中和剧场演出《十三妹》的前后经过。也看到她首演成功后为继续深造,修成正果,高价向李凌枫学习的欲望。我们通过荀慧生的日记看到背后的赵燕侠艰苦努力的经过和她父母为培育她的全盘计划。
显然她是听从了姑母赵美英和赵玉英的意见,准备师从荀慧生,走荀派的艺术道路,走以花旦表演为主的,注重青衣唱工的发展道路。如果说花脸前辈郝寿臣闯出了“架子花脸铜锤唱”的道路,那么荀慧生就是“花旦表演青衣唱”,这将对充分发挥她的全面功夫非常有利。走遍全国各个京剧码头,阅历丰富的赵燕侠也清楚地意识到,南方的京剧注重情节和技巧,而北方的京剧注重唱工和表演,后来厉家班的厉慧良总结为“南功北戏”,可谓英雄所见,不谋而合。所以她融合了南北两地京剧的风格特色,走出了一条全面的发展道路。
至于拜师学艺,与请老师教戏在本质上是不同的。拜师后建立师徒关系,师徒如父子,所以徒弟必须在三节两寿前往贺拜,以尽孝道,老师必须视弟子如亲生,允许弟子走自己的戏路,用自己的剧本,唱自己的独创剧目,在各方面加以关照。而各种行会组织都有一条规矩,就是从业人员必须有师承,方可从业。各地京剧公会也同样坚持无论搭班演戏,还是挑班唱戏,首先要问师父是谁?没有师承是不能登台唱戏的。赵小楼是梨园世家,所以各地公会均有注册,不必登记,但是赵燕侠是父亲赵小楼教出来的,而赵小楼本工武生,不能担任旦角师父,所以必须重新拜旦角师父。这就是赵燕侠拜师荀慧生的重要原因。但是有一条,拜名师的学生必须具有一定的艺术造诣,老师只能是指导点拨,不可能手把手地像启蒙老师那样逐字逐句地进行教学。但是像李凌枫属于教戏先生,以教戏为生,所以他们教戏都是明码标价,一出戏多少钱,一天多少钱,或者一个小时多少钱,与私塾先生接受学生的束修类似。在我们佩服赵小楼安排赵燕侠拜师荀慧生后依然不惜重金请李凌枫先生传授正统青衣唱法的时候,我们更应该佩服在赵小楼一手导演下的,赵燕侠的首次登台演出的《十三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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