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中大地,一把枣木梆子,一出民间故事,几嗓子就把众生欢苦唱的繁音激楚,看官热耳酸心。
这是一种只适合在延绵八千里群山万壑间飞舞的豪迈乐章。
在北方峻冷的冬日里,三尺白雪厚重地压在这广袤的黄土地上,一派苍苍凉凉,冷冷清清的模样。村庄安静地躺在山脚下,头顶上萦绕着一圈飘渺的烟气。屋子里炉子上的水壶“嗞嗞”地叫着,隔着模糊的水汽,窗外是一片如水洗过般明朗的天空。
但即便在这般峻冷的日子里,村口的庙门前,仍然摆开了场子,唱起了秦腔。这是一派难得的热闹景象。几方木板支起个不大的台子,在台前扫出一方空地,摆几条檩子,便成了戏迷落脚的地方。人们陆陆续续地挤向这里,老人们叼着烟锅,披着大衣跺跺脚,拥坐在台前。村妇裹着大红的头巾,抱着满月的孩子,围在一圈,趁着难得的闲暇,聊着自家的农事,吵吵闹闹的。不知谁挂起一串鞭炮,“噼啪”作响之后,抹了花脸的戏子,便越到台前,甩手立定,清嗓起唱。台下顿时一片安静,片刻之后,又引得一阵喝彩,人们指指点点,低声应和,沉浸在另一片安乐之中。
青衣坐唱,如泣如诉,“咿呀”之间,引得几位老妇眼角微润,低头拭泪。此段一了,另出一折。一长须老汉,背插凤旗,手执马鞭,移步台中,一亮嗓,便博得个满堂喝彩。那沙哑的嗓音,粗犷的唱腔,扑面而来。听者不及闪躲,便被彻底捕获,任由其裹挟着黄土的尘暴在群山间穿梭,在万壑间游走,迷迷离离之间,不晓尘世浮华,若猛地惊醒,却已是支离破碎,随风飘零。鼓点渐密,弦音加急,台上忽现一片迷乱,原来是刀光剑影,斧钺钩釵。一阵拼斗,引得台下喝彩连连。老汉捋着胡须,朗朗地笑着,露出一排沾了烟渍的牙齿。
落日已沉入西天,映着迷离的惨淡。这戏场子便恋恋地散了,帷幕被暂时放下,静候着明天的上演。
这便是秦腔了,土生土长的秦腔。这粗犷的吼声,能把黄土的耳膜震得生疼。只有这厚重的黄土地,才承得住这般结实地撞击,若在江南水乡,只怕早已是支离破碎,满目创伤,怎生惯得了江南人温婉的吴侬软语。也只有生长在黄土地上的子孙,承得住这般厚重的感情,听得懂这般朴实的倾诉。这游走于群山万壑间的音调,历经了亘古的荒凉,了确了千年的沧桑,落得一骑埃尘,也罢了沸沸扬扬。
这种感情相信生在黄土中的人都有体味。
贾平凹在大作《秦腔》中刻画了乡土中国的深刻矛盾,在憨厚的语言中却藏着内心的波澜万丈,喧嚣往往只是这段“秦腔”悲悯的前奏。对于大家眼中这种现代文化的尴尬在这片黄土上我甚有心会。
我听过很多秦腔,但对这个“桄桄子”的乱弹听得不懂,不过对这段“形成于秦,精进于汉,昌明于唐,完整于元,成熟于明,广播于清,几经衍变,蔚为大观”的黄土腔还是有几许灵魂的互通。在西北干净的天空,侧耳听一曲宽音大嗓,直起直落的嗓调便更觉自己是个汉子了。秦腔那浑厚深沉、悲壮高昂、慷慨激越却又兼有缠绵悱恻、细腻柔和、轻快活泼的唱腔,触心之深,凄切委婉、优美翩跹。
四季耕作在黄土地上的人们,他们用汗水敲打着岁月的艰辛,若给他们辉煌的交响,却奏不出合适的乐章。于是便只剩下一折子秦腔戏,给他们一段酣畅的享受,这便如饱满的玉米,挺拔的高粱,合大山的胃口,合黄土的喜好。秦腔是戏,上演的却是人世的琐碎点滴。
如果,大山有了感情,土塬也会歌唱,那这厚重的、淳朴的、承载悲欢的乐章,便是秦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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