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8日于一般人可能是个普通的日子,可对姜凤山先生来说却不一般。因为这一天是梅兰芳先生逝世纪念日。昔日在梅兰芳剧团乐队演奏京剧二胡、为梅兰芳操琴的旧日情景会随着这一天的到来而愈发清晰起来,对手中的胡琴姜老也似乎有了不同的感觉。
姜凤山的家位于北京丰台区,屋内被收拾得光洁如新,家具虽旧,却码放得井然有序。沙发是普通布面的,镜子是老式的,水杯是普通玻璃杯,贴着古朴印花。房间里有一把褪色的二胡,擦得锃亮,显然还在“服役”。剩下的便是书了,角落里、地板上、暖气片上……在任何能够见缝插针处,摞得高高的,颤颤巍巍。
人老了,听力渐渐下降,眼睛也浊了,年迈的器官为他一一过滤掉与理想和追求不沾边的事,“我思故我在”,这是九十岁的姜先生时常提醒自己的一句话。
姜凤山的头衔太多了:大师、专家、泰斗,“但我老觉得自己不足。我就是我。”有陌生的朋友想见他,姜先生张开双臂拥着朋友进屋,仿若曾经相识。
“把胡琴拉好了,这是我的本分。”浮名之下姜凤山不忘本分,同时没有忘记的,还有为人师表、以身作则。
姜先生的学生多,孙子辈的也多,“教学生时我是老师,差一点儿也不行;一下课,孩子们都是我的宝贝。”姜凤山的宽容源自小时候自己上课时,老师从未表扬过自己,也曾因一次唱错音,遭到老师的两天冷落。从此,姜凤山便给自己立下了规矩:“学戏时精神高度集中,怕老师受累。”
“怕”源于崇敬。在小一辈眼中,人们管姜凤山叫“师爷”;在长者心中,姜凤山的胡琴声被贴上了“核心收藏”的标签,因为从他的作品里能听到近百年中华戏曲文化的时空流转和社会变迁。
从童年到老年,姜凤山一直未曾真正走出父辈那些忧患重重的岁月,辛亥革命、北伐战争、抗日战争、抗美援朝……中国近代百年历史风云,他耳濡目染,不是参与者,却是见证人。从武略到文韬,这位将胡琴嵌进自己生命的老人,用自己的方式讲述我们未曾经历过的动人往事。
1、“年少时练嗓子,在花园里追着金派金少山的嗓子,一练就忘了时间。”
翻阅姜凤山早年学戏的老照片,如同涉水而过一段流年。
姜先生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1923年生于南城崇文区花市一个城市贫民家庭。父亲安分守己,以磨镜片为生。老人家对儿子的期望值并不高,希望儿子能跟着自己学会这门手艺。谁知,小凤山对父亲的一番良苦用心不以为然。倔强的他无论大人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就是坚决不肯随父亲干摆摊修眼镜的活计,却一门心思要学京戏,小小年纪就立下了争取日后唱红成为“名角儿”的志向。
看到儿子铁下心来执意要学戏,父亲感到实在无法拗过他的心意,勉强同意小凤山到戏班子里去学习。这一年他正好8岁,由家人带着,来到位于城南的中华戏曲专科学校考场。一番例行询问和唱上几句会唱的戏后,眉清目秀、身材适中的他还真被老师慧眼给挑上了。学校的老师按照小凤山的自身条件安排其学小生,但在来学校考试之前他一直喜欢京剧中的黑头行当,因为姜凤山心目中顶天立地男子汉,就是那些唱黑头或演武二花一类的角色。况且当初定下从艺志向后,学习模仿的基本上也是“黑头、花脸”之类的人物。所以,当戏校老师决定让他改习京戏中的小生行当时,年幼的姜凤山最终没有答应,因此错过了这次入戏校进一步学习深造的机会。
时隔不久,经热心的亲戚牵线搭桥,姜凤山来到“京城文林社”学习。当时的科班负责人张鑫奎经常带着社里的学员到大栅栏演出,早慧的姜凤山成为了老师特别宠爱的学生,每天除了在文林社学习外,他还被张老师喊到位于粉房琉璃街(后为贾家胡同)的家里住。就这样,姜凤山每天四点半起床,先擦佛堂,下午到陶然亭城根翻旋子、喊嗓子、压腿劈叉,树林外,小溪旁,此起彼伏的咿呀声格外动听,“那会儿我们练功讲究追着金派金少山的嗓子,一练就忘了时间。”傍晚,练功归来的姜凤山回到张老师家继续做家务,“桌子擦得不干净,要打五板。”师娘看年幼的小凤山机灵可爱,便让他回家和母亲学炒菜、烙饼等简单厨艺。除去日常的琐碎与平淡,姜凤山需要不时地跟随文林社到大剧院演出,这充实的日子让他在宽松的环境下离梦想越走越近。
4年的学习时间转眼即逝,“文林社”因后期经营不善散伙了,原班人马并入“富连成科班”。这个科班的领班人偏巧再次让学黑头已有一定水准的姜凤山再次改攻花旦这一他本不喜欢的行当。一直心仪黑头、花脸角色的姜凤山依旧没有遵从,年幼的他不得已到了另外一家戏班子“福庆社”搭班唱戏。
彼时,姜凤山通过梨园界“活张飞”侯喜瑞的入室弟子关洪斌大力引荐向侯老学习净行,之后他拜京剧名家张鑫奎为师专攻武花脸,这一学又是3个年头。1933年,学艺坎坷的姜凤山差点被所在的黑心戏班子的班主卖掉,此事传到梅兰芳先生那里,紧急关头多亏梅先生和“北平梨园工会”果断地出面干预,才算平息这件令姜凤山一生都铭心刻骨的大事。之后迫于生计的他还在名旦尚小云创立的“荣春社”与净行前辈雷喜福挑班的戏班子里搭班唱戏,并与雷振东、时慧宝等人联手上演《捉放曹》、《闹江州》、《战宛城》等一些优秀的传统剧目。
那年,姜凤山与梅兰芳结下了不解之缘。
2、“我们学操琴那年头,讲横的、竖的都得会,哪像现在会一种玩艺儿就齐活。”
在过去,艺人们为了养家糊口只能拼命“赶包”(即:一天内在几个戏园子间轮番演戏),久而久之造成不少演员疲惫不堪,再加上不懂得科学地保护和使用嗓子,很多人嗓子失声无法继续唱戏。姜凤山在16岁那年坏了嗓子。一开始就不同意他学戏的父亲大失所望。但“天无绝人之路”,以往学唱戏之余,姜凤山一直将学习京胡伴奏作为“艺多不压身”的真功夫加以操练,至少此时拾起来立马成为乐队一员的问题并不大。于是他在不能唱戏的同时,就开始为义父马德成老先生操琴和吊嗓子。
在过去演艺圈子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管一个人戏唱得有多好、胡琴拉得有多棒,如果不正式磕头拜师,那么圈子内外永远把你当票友看,即业余水准上不得大雅之堂。有鉴于此,姜凤山不足20岁的时候,经朋友沈子厚帮忙得以结识了梅兰芳的姨夫徐兰沅先生(当时他是梅先生的第一位琴师)的入室高足杜奎三为师。初次见面杜先生就问姜凤山:“能吃苦吗?会吹唢呐、笛子、笙,会弹月琴吗?”姜凤山有些腼腆地低声答道:“这几样儿乐器都会点儿,不过还不太熟。”“行,那就拣你会吹会弹的先来一段,让我听听。”杜奎三说。姜凤山听罢,顺手摘下墙壁上挂着的月琴,弹了一段“徐策跑城”那段儿高拨子。杜奎三则一边品着杯中的茉莉花茶,一边用手指轻敲桌面打拍子支着耳朵细听,末了杜奎三一拍大腿说:“行,是块当琴师的料,这徒弟我收下了……”自然而然地,姜凤山与梅家牵上线了,至今姜先生说起半个多世纪前的往事,仍仿若昨日刚刚发生。“我们学操琴那年头,讲横的、竖的都得会(横的指笛子,竖的指京胡、月琴等),哪像现在会一种玩艺儿就齐活。”
拜杜奎三为师后,姜凤山由于嗓子原因在梨园界大多以操琴为主,中间因某出戏个别角儿生病,为救场临时唱戏客串一下,也属偶然所为。像随四大须生之一马连良创立的扶风社戏班子到东北沈阳、长春等地演出,不仅阵容强大且演出时间长达两年左右。姜凤山作为乐队中操京二胡、京胡的琴师在此先后为马先生主演的剧目《四进士》、《借东风》、《空城计》伴奏。有时又在其他名角儿如著名老生谭富英、李世芳、宋德珠等人表演的剧目中操琴一显身手。
3、“为梅先生改剧本,首要懂得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
1948年前后,在当红名旦筱翠花(于连泉)的哥哥于永利的热情举荐下,姜凤山开始为在抗战期间拒绝为日本人演出而蓄须明志达数年的一代京剧大师梅兰芳担任琴师,从此姜先生与梅家几代人结为世交。
新中国成立之初,梅先生等一大批老艺术家们看到京剧艺术的春天就要来到了,大家都热切地盼望着能尽快地利用自己的才华和多年来练就的本领报效祖国,但多年来脱离舞台给梅先生所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往日令戏迷叫绝拍手称快的一副好嗓子此刻却难遂人意,一切都得从头开始。这时,姜凤山作为专门为梅先生吊嗓子的琴师被日日请至家中,目的是帮梅兰芳尽快吊出小嗓儿,以重返钟情倾心的梨园舞台。
从此,护国寺街梅兰芳家四合院内的海棠树下,几乎天天都可听到大师在姜凤山所操京胡的悠扬曲调中咿咿呀呀吊嗓子的声音。为了使吊音效果更佳,少走一些弯路,曾唱过戏再拉京胡的姜凤山动了心思,他针对梅先生当时嗓音条件采用了循序渐进逐步提高的吊嗓子方式,而且每次只调高一点但又不让梅先生事先知晓,以避免其预先了解造成紧张情绪,导致欲速则不达的情况出现。用这样的方法练下来果然成效不错,只一年左右,梅兰芳并未感觉多么费心吃力,可唱青衣、花旦的小嗓儿竟然顺利出来了,较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让不少圈内人士既为梅先生高兴又感到惊奇不已。
梅兰芳先生复出梨园的消息,让憋闷许久的“梅派”戏迷高兴极了,人们奔走相告,争先到京城各大戏园子里一睹“梅派”《贵妃醉酒》、《洛神》、《天女散花》、《霸王别姬》等一系列优秀经典剧目的艺术风采。众所周知,为梅兰芳先生一生操琴伴奏的共有三人,即徐兰沅、王少卿、姜凤山,其中梅先生的姨夫徐兰沅老先生在解放前就因年事已高身体不太好早已退休颐养天年。而后接班的王少卿是梨园界有通天教主美誉的王瑶卿之侄,其父是王瑶卿弟弟、京剧名家、人称凤二爷的王凤卿,他随梅先生的梅家戏班子年头最长。而姜凤山先生陪伴大师也达十几年,尤以解放后为主,特别在梅兰芳先生出访前苏联、日本、欧洲和慰问在朝鲜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等重大活动之际,担任乐队中首席京胡琴师的无一例外都是姜凤山。
姜先生介绍,梅兰芳虽身为表演艺术大师,但在排戏中精益求精的精神让与之合作的人至今记忆犹新。姜老讲起几十年前的桩桩往事如数家珍。他特别提到梅兰芳先生对戏曲的改革是一点一滴的,小到一个水袖动作、一句唱腔的吐字气口,大到跌宕起伏的剧情、情景人物间矛盾的设置、人员出场顺序等无不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演练。排演过程中,琴师、鼓师、笛师、弹月琴的都可与大师就排戏话题畅所欲言各抒己见。梅兰芳先生虽然从旧社会走过来,但过去老式艺人的陈腐陋习却很少。相当开明大度的他,确信一出大轴戏只有靠戏班子里的聪明智慧、群策群力、同心同德才能达到至善至美又叫座儿的最高目标。这期间,有唱戏经历并担任操琴伴奏的姜凤山无疑就成为与梅兰芳先生就演戏问题切磋最多的人之一。他们在艺术上是心有灵犀,经常能不谋而合地想到一块儿,而且姜凤山还能不时地就梅兰芳先生在戏中的某些艺术问题出一些令梅先生也点头称道的好点子。譬如,在唱《霸王别姬》这出戏时,霸王一角本没有马童,就是简单地拉马,霸王边拉边说:“这是一匹百战百胜的马。”姜凤山先生依据戏情认为该加一个马童的角色,梅先生把这一意见记在心里,待下次唱《霸王别姬》时,马童的角色被首当其冲地安排在了剧情中。除此之外,姜凤山先生还改过包括《洛神》、《穆桂英挂帅》等多个剧本。谈及改剧本的灵感和依据,姜先生坦言:“改剧本,其实首先要保证演员的表演‘仙气’不能丢,即依照剧情、人物、背景及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来修改剧本。一个拉胡琴的如果不懂七情六欲,怎么能拉好呢?”
梅兰芳先生晚年曾在郑州应邀观看了由常香玉、马金凤主演的河南豫剧《穆桂英挂帅》,深受启发的梅先生回京后决定将其移植成京剧。目标一确立,梅兰芳先生便与剧团里的其他主要演员、乐队夜以继日通力合作,只用了半年多时间就将这部整体规模宏大且影响久远的京戏杰作作为一份厚礼,呈献在1959年国庆10周年的隆重庆典仪式上。其中身为编导兼主演的梅兰芳先生为此付出大量心血人所共知,而作为戏中唱腔、道白、板式、京胡曲调主要设计者之一的姜凤山和乐队的贡献也是功不可没。正是梅兰芳先生和琴师、鼓师三方天衣无缝的鼎力协作,才创下了该戏当时在北京连续上演16场,场场爆满、座无虚席的高票房纪录。
不幸的是,在这之后,梅兰芳先生开始患病身体逐渐衰弱,终因长期紧张忙碌积劳成疾,于1961年病逝,享年67岁。而姜凤山,也就成为了梅兰芳先生的最后一位琴师。
4、“我每天都要唱两句,拉几下胡琴。这样等于和老朋友见面一样。我现在已经90岁了,还是像小时候学琴一样。”
作为北京京剧院梅兰芳京剧团元老级的艺术指导,姜凤山现已将主要精力放在与梅兰芳之子梅葆玖等人携手培养深受观众喜爱的“梅派艺术”接班人的问题上。姜先生每个月不定期地都要到剧团里为新人说戏、讲戏,从基本功的走台到眼神、吐字、行腔、水袖等一招一式,老爷子示范起来都一丝不苟,为的就是让年轻演员学“梅派”不要学成“花架子”、学皮毛,而是真正领会梅大师系列经典剧目所扮人物的神韵和演出技巧。所以,我们看到他一改隐者风范,不惜以古稀之龄奔波辗转,频频活跃在聚光灯下、舞台上、人群中……
姜凤山的本行是操京胡,光拜他为师的磕头入室弟子就达百余人之多,没有履行仪式的徒弟连他本人也记不清有多少了。其中有些人在社会上已具有相当的知名度,如北京京剧院优秀老旦演员赵葆秀的琴师燕守平先生、王福龙先生,梅葆玖先生的琴师舒健先生,上海京剧院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童祥苓先生的琴师陈正伟先生等人都出自其门下。自上世纪90年代初,海峡两岸关系出现松动,应台湾方面的邀请,姜凤山先生随北京京剧院三次赴台访问演出。此行的目的即让长期与大陆隔绝的宝岛各界人士,欣赏国粹京戏博大恢宏的艺术风采。作为文化交流的主要内容之一,姜凤山还特地为酷爱京剧、时近百岁的老票友张学良将军亲自操琴助兴,与此还就京剧各流派、振兴京戏等艺术方面的问题与国民党元老,人们尊称立公的陈立夫老先生热情探讨与切磋。
姜凤山退休后,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自我式向往,越来越像一个梦。他比年轻时更加忙碌,修改剧本、带学生练琴、上戏院指导演出……85岁,姜凤山在天津中国大剧院倾情伴奏了全场的《洛神》;89岁,他参与新编剧目《兰梅记》的创作和唱腔设计,2006年其辛勤教授的学生于兰荣获当年“梅花表演奖”;90岁,著名京剧演员(姜凤山学生)李胜素主演的《太真外传》即将在剧院公演,这部原需演绎四天的戏被要求在一天内完成,为此姜凤山在改编剧本上耗费了大量心血与时间;与此同时,姜先生至今还在教授着梅派“流派班”的两位学生,来自上海的田慧和天津的单莹,二位均是获过大奖的后起之秀。
姜凤山家中的墙壁上有序地悬挂着一幅幅他不同年代从艺操琴的艺术照片。透过这些历史的痕迹,可以看到一位老艺术家所走过的历经沧桑的艺术之路。恰是中间遇到梅兰芳,梅先生把姜凤山看作是他艺术上最可信赖的合作伙伴和生活当中的挚友,双方互尊互敬。有人说,姜先生与梅家的情谊堪称中华民族艺术界里尊情重谊、肝胆相照的杰出典范。为人重礼讲义的姜凤山老先生终生将“弘扬梅派”、“培养梅派”接班人视为己任、恪尽职责。
姜凤山说:“我每天都要唱两句,拉几下胡琴。这样等于和老朋友见面一样。我现在已经90岁了,还是像小时候学琴一样。”
很多事不用问值不值得,只用问,它对一个人来说,是不是犹如珍宝。
(摘自 《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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