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闹青京赛的时候,在微博上突然看到玉声先生回复戏迷的一句话:“去年年底在梅大的走麦城和在国大的华容道就是我告别舞台的演出了。”
心里突然一紧。先生正是艺术愈发精纯的时候,体力也还不错,重焕青春的盛年,如果告别京剧,那以后可看的戏更是寥寥无几了。
续写一下“漫议“系列,也期待这个系列能再续。
2011年,先生三次登上舞台,分别演出了《拜山》《走麦城》《华容道》
一、《天霸拜山》
2011年6月19日下午,梅兰芳大剧院纪念郝寿臣,李杨的《黄一刀》,袁少海黄德华的《回书》,舒桐和马增寿的《李七长亭》。大轴戏是玉声先生和杨赤合作的《天霸拜山》。当下决定不顾天气炎热以及考试在即进京看戏。
我以为在我所见的诸版《连环套》中,以袁国林谭元寿张春华合作的版本为至上。单以《拜山》一折的黄天霸而论,以李玉声先生为最佳。高盛麟李万春虽是前辈,聆其演出录音,似亦觉有不足处。玉声先生远承杨小楼之法乳,声华盖代。后来网上流传杨小楼《骆马湖》一剧录像,观之数次,更觉玉声先生当日演天霸直如前贤附体一般。单卖《拜山》一折,全凭唱念表演身份气度取胜,玉声先生艺臻化境,拔萃众人,其表演已臻炉火纯青之化境,深得杨派大武生“武戏文唱”之神髓。
当日演出,自窦尔墩出场唱摇板“想当年在河间”开始。窃以为窦尔墩一角,我所见者无出袁国林之右,单是打拜帖一下便足以傲视群雄,下山迎天霸时的亮相,直如雄狮振鬣苍鹰翱翔。旁人虽未必能打帖如鸣镝而飞直奔台角,却也不曾如见杨赤当日往后打帖却使之往前飞出。杨念帖还有一误,“浙江绍兴府保镖黄”念做“镖客黄”,“镖客”乃一敬称,岂能自加于拜帖之上?开场数分钟,已经注定了当日的风头要尽被玉声先生一人占去。
杨小楼为《连环套》的表演设定一字格曰“探”。玉声先生当日演出,正与这“探”字格若合符节,时时脸上有机警之色,却又把握整场节奏起落疾徐缓急轻重均能恰到好处,不至使窦尔墩生疑。
“撕边”中玉声先生右手提褶子左手平撑疾步出场,硬罗帽,白团花褶子,白箭衣蓝大带,水旱八宝黑彩裤,一团精气神,一露面即得了个碰头好。来到台中一缓身形左手抓水袖亮相,双目精光灿然,四下打量,显得灵敏机警,正是只身探敌的神色。见到窦尔墩之后,满面堆欢,一笑则响遏行云,又引来一个肥彩。二人挽手而行暗中角力,手腕上未做太多抖动,只用面部表情示之,玉声先生拿捏到位,神色生动。入寨时两眼仍是保持高度警惕的神色,但回身面向窦尔墩时立即做出一副客套笑容,二人分宾主落座,寒暄数句,听窦尔墩夸奖自己武功,又邀己落草,便露出谦恭之色,更令窦尔墩不疑有他。
随后“赞马”一段念白,真是像极了杨小楼。这一段白口是“拜山”一场的华彩段落,却又有不少字眼难以念得响亮,难度甚大。玉声先生念来字字珠玑堪称完美,真如天马行空般,劲头、尺寸、气口,抑扬顿挫轻重缓急无一不佳,佐以边式大方的功架,真是英雄气十足。“可算得出乎其类鳌里夺尊,天下第一英雄好汉也”,直冲云霄。其后“保镖路过马兰关”一段,节奏虽快但字眼清晰如珠落玉盘。“无有大胆的英雄汉,不能到手也枉然”,再提起“大户人家有三百名家丁二百名教习,绿林中人不能进入”,刺激得窦尔墩心动,欲将自己盗御马之事说出时,脸上有一个欣喜的表情闪过,但一现即隐。听得窦尔墩说出实情,发一大笑,诚所谓“综合了刺探、激发、隐恨的复杂情绪,伴随着胜利的心声”,以此一笑引窦尔墩牵出御马,以“验明正身”。待得见到御马,心中大喜,忍不住上前“见马如见主,愿太尉千岁千千岁”,一拜之后心知失态,立时克制,顺势提出要乘骑御马,身段煞是漂亮。窦尔墩叫头目将御马牵下,天霸狡计未逞,又恐对方生疑,玉声先生此处的处理极是传神:讪笑着自称“莽撞了”,回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背对观众时,窦尔墩先行数步,黄天霸左手一抓水袖,上下看看窦尔墩,随即负手大踏步疾行归座。虽只是几个小动作但已将天霸此时心中的恼恨一展无遗,诚是“后背都有戏”。此后听得窦尔墩说出盗马原因是为报仇,乃劝窦尔墩放过已死的黄三太,不再向全家大小寻仇。窦尔墩立时生疑,天霸索性向窦尔墩摊牌自道家门,并以江湖义气局住窦尔墩,替父辩理“你若说得情实理顺,俺便替父认罪,你若说得情屈理亏,姓窦的呀,你枉称侠义二字!”前恭后倨,先生演得层次分明。此后二人“对啃”数句,一句紧似一句一句高似一句,可惜杨赤又将词句念错,将“河间知府——当朝一品,位列三台——大大的忠臣”念成“河间知府位列三台——当朝一品大大的忠臣”。好在玉声先生及时反应,临时接念“却又来”,仍将盖口托住不曾念“撞”。
窦尔墩恼羞成怒要动手拿下黄天霸,黄天霸名为英雄豪气实则光棍手段,设计将窦尔墩挤兑住,先生此处的表演颇为独到——“俺今前来奉帖拜望,一礼当先,这身旁——”扯开褶子一亮 “——寸铁全无,哦,倚仗你们人多,来来来呀!——”在锣鼓经中脱了褶子于背后交在右手,顺到身前耍一个花交左手,一亮,从脱到抓到亮相,一系列动作均在一个“仓仓崩登仓”中完成,接念“将你黄老爷碎尸万段,俺若皱皱眉头,算不得黄门后代!”念“黄门后”时抬手在腹部一拍,上前一步亮相,身段和白口配合得天衣无缝。较之习见版本,身段上有所简略,却更为紧凑迅捷。约定次日比武较量,下山时唱“寨主可算宽宏量,送俺天霸下山岗,明日到山再拜望,两下比武论论刚强”,“刚”字翻高儿,随后转身水袖一抖如两条白龙飞入掌心。负手大摇大摆地下场,流畅大方,便是这一个下场,也能引发满堂肥彩。足见当日先生的表演着实令观众过瘾。似敢断言,有这份儿《拜山》在,后来演黄天霸者,难及玉声先生项背。唯一一点遗憾,是黄窦二位的分量并不相当。景荣庆、李荣威等老先生相继作古,当今能和玉声先生这份黄天霸相抗衡的窦尔墩,也只有尚长荣了。
不料当年年底,尚长荣和玉声先生还真的合作了一次,不是《拜山》而是《华容道》。
二、《华容道》
2011年12月31日,北京京剧院的年终大戏《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在国家大剧院上演。此次演出请到了李玉声先生饰演关公,为演出大增亮色。
网上流传玉声先生《华容道》的资料,起初只有导板、三眼、原板和垛板的一段录音,曾经在《名段欣赏》播出时看过相应的录像,但后来求诸网络而不得,今年又有早年间在浙江电视台录制的《华容道》请令的一段“背地里笑军师用兵不到”唱腔以及褶蟒趟马的表演,很有特色。但这次演出仍是习见的演法,不带立状回令,却仍有李家独门的特色。八面飞虎旗上,关平周仓随后,一个放大了尺寸的“四击头”引上关公。右手提刀左手拎靠腿,在“急急风”中缓步到台中央,仍不使大刀花,只是一戳刀,背刀推髯,和关平周仓亮个组合相,一放“撕边”,双目平视却光彩照人,从右向左扫视,至“一锣”而亮住,简洁庄重。传令时“华容去者”拔高,配合周仓“哇呀呀”,颇具震撼人心的气魄。大刀上膀子接斜背大刀推髯亮相,双眼从左至右扫视,威严肃穆。与那种浑身颤抖至绒球乱颤以要下“好儿”的洒狗血演法真有天渊之别。
看见“斗大关字旗号”时,关公父子三人已经站在高坡之上,关公面向台里大纛旗,导板唱罢,转身拔剑睁眼亮相,“皱蚕眉睁凤眼仔细观瞧”一句,声势雄壮,加上陈平一烘云托月的伴奏,威势俨然。一段原板“狭路上残兵将弃鞍潦倒,曹孟德献殷勤笑里藏刀。败赤壁走华容你性命难逃,奉军令捉拿你谁念故交”,词句较之常见版本为多,描摹关曹二人之间的心境变化。“慢说曹操一十八名残兵败将,就是蛟龙猛虎,关某何惧”,“蛟龙猛虎”四字,当是家传,更显出关公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随后西皮二六转快板对唱,字字铿锵,待听得曹操晓以“春秋”,捋髯,背供,叹气,有一段“西皮散板”,与众不同:“曹孟德苦哀告泪流满面,倒教某关云长有口难言。某往日杀人不眨眼,今日里铁石心肠软如棉。某本当擒住曹孟德,三许云阳当报全;某本当放了曹孟德,定斩我头挂高竿。某奉军师将领遣,左思右想我难上难。”在擒与放之间左右为难的纠结,间以两声犹豫难决的叹息,正在此时又听得曹操哀求,“曹孟德悲声将某唤,旧故交使某心内酸。”终于下定决心“曾许曹操三不死,岂能忘了当初言。”传令将队伍一字摆开,在“望家乡”中走下高坡,携曹操手向前至台口“孟德近前听根源,我这里摆开阵势你观看,认得此阵你就马加鞭”,唱罢归里背向台口。这一段散板,是关公面对当年故交,国家利益和朋友之义之间难以抉择的绝妙注脚,也是关公“义士”形象的点睛之笔。玉声先生这一次演出,窃以为词句上就比之前所见的各版本要高明不少。
曹操逃走,关平周仓报信,关公在一个“八、大、仓”中转身,涮剑奅一亮,高念“回营”并随之向前疾行数步,是传令三军的气概,突然“嘶”的倒抽一口冷气,瞪开双目,右手按鞘左手拔剑,低沉沉地念出“交令”二字,“交令”二字低念,将放走曹操之后违反军令的愧疚,前途未卜的犹豫,以及保全恩义的决断,都含在这两字之中。叫起锣鼓,胡琴一亮弦,是从心底发出的慨叹,表现为身上的颤抖,虽也知“各为其主把兵交”,终不免“允人情又犯律条”,真是无奈。垛板中有一句“你就说,关二爷某放了奸曹操”,是虽知违令,却也甘当军令的大丈夫情怀。最后一句“大英雄全忠义万古名标”,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全剧仍在关公父子三人的组相中结束,那是一个光芒万丈的形象。
关曹二公,自华容道一别之后多年不曾相见。孰料再见面时,已是天人永隔。那是在关公告别人生的巅峰之后。
三、《走麦城》
2011年12月17日,菊声社成立六周年庆祝演出第二日,由李玉声先生领衔主演《走麦城》。关公由李玉声、韩增祥、李孟嘉三位分饰,玉声先生担纲开始的拒婚、封五虎和后面观阵、踏雪、突围等场次。王大兴的关平,景琏琏的周仓,张凯的廖化。
这戏从开始筹划到最后落地演成,诚所谓好事多磨。尤其是王大兴临危受命,在很短的时间里学演了这出戏的关平,救场如救火,敢应这个活儿现学现卖而且把好儿要下来,功是不错的。但总觉得,或许是时间仓促,或许是演员自身条件的问题,还谈不上有多讲究。起码来说在软靠的扮相时,看着不如箭衣甩发那么顺,欠了点大将风度,更像喽啰。另外,如果脸上能更有戏,还能更好些。可以说有亮点,也有缺憾。
当晚最打动人心的,无疑是玉声先生的关公。不知道先生在踏上氍毹的那一刻,是否在心里感慨“不容易”——既是为这出《走麦城》,也是为了自己来路的艰辛。
那些人生的波折,情感的纠结,终在当日梅兰芳大剧院的舞台上,化作关公慷慨苍凉的倾喉一啸。相信舞台上下,有很多人是流着泪看完的,包括未能亲临现场,后来在屏幕前看录像的我。
关平周仓王甫赵累马良廖化自两侧分上,站成一字,一整两整,正冠束甲,随后两边挖下,场面起牌子,上八飞虎旗,在吊钹中,玉声先生饰演的关公戴夫子盔,着团狮绿蟒,绿缎子云纹厚底,缓步到九龙口正冠捋髯,再到台中央,扣带亮住,一出场即是威严慑人。引子“绿袍金甲须髭乌,凤目蚕眉美髯公。秉烛达旦天下晓,义薄云天盖世无”念来响彻云霄,气度恢宏。转身提蟒涮开脚步归座,那是个何等美妙的背影!虽然已不是第一次见到,却仍有第一次见到时的惊喜。
先生所露演的家传红生戏,多有些自出机杼的修改,有词句的翻新,有身段的变动,虽不一定亦步亦趋洪爷所传,却也有极强的舞台效果和极高的艺术境界,有些地方甚至要比原文高上一筹。如09年演《水淹七军》时的定场诗“睥睨东吴视小儿,犹胜相如在渑池。心垂日月华夏震,势赫曹瞒冠三分”,文字顺畅且大气磅礴。这次《走麦城》,也有四句极为精彩的定场诗——“威倾华夏众英豪,忠义慨然日月高。天下英雄分疆室,夜半征鼙响云霄。”真是雄风万里,傲视苍穹。拒婚时那一声传神的冷笑,一段二六唱得掷地有声,拒谏曰“沟渠之水,能起多大波浪,小小蝼蚁,焉能撼动泰山”,鄙夷东吴之态生动之极。拒封五虎上将,不愿与老黄忠为伍,虽是英雄气概,却亦是刚愎自用,纵然从善如流受封,也已为日后的遭际埋下了伏笔。传令攻打襄阳,右腿抬起将蟒襟交在右手,转身上步双手打蟒亮相,脆帅且庄严。种种神态,均堪入画。
先生再次上场,已经是兵困麦城,诸葛瑾劝降了。
扎孔雀翎靠,按剑缓步出场,双眉微皱两眼略垂,念“粮草搬兵事,昼夜费心思。”一副忧心忡忡之态。此时对诸葛瑾的态度,多少收敛了傲慢,却仍是铮铮铁骨——“有道是玉可碎不可改其白,竹可焚不可毁其节,某虽身处绝地,视死如归。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这是关公一生刚强义烈的真实写照,先生念来字字铿锵,令人潸然。关平欲斩诸葛瑾,被关公喝止——“孔明先生佐汝伯父,不可伤他手足,子瑜出城去吧。”自己一生全兄弟之义,又岂能伤旁人手足之情?
城楼观阵,还是一段高拨子唱腔,但这次完全不同于《水淹七军》的踌躇满志,有种种曼妙的“盆景”身段,而只是在城楼上,关公与关平周仓王甫赵累站成一字,观看城下吴兵魏将的种种队列。回城后决定突围,众将哭谏,关公不从。他又何尝不知“汝等所言极是”,但他是“出征以来,从未走过小路”的英雄,他宁仿重瞳“快战”,也不愿龟缩弹丸之地等死。因此纵然落泪,也知多半凶多吉少,仍盼“苍天若助三分力,扭转汉室一战成”。迈出营门时,天降大雪,不得不退回帐内,先生此时的表演,真能令人从心里感到一种隆冬彻骨之寒。众人苦劝“去不得”,关公缓步走半个小圆场,猛地一抬手止住众将:“某定走麦城!”随后在“一锣”中拉开山膀面朝下场门,踩着急急风快步下场,那背影中,满是英雄末路的决绝。
《走麦城》较之《水淹七军》,更多的是情感上的冲击:昔日四海驰名的英雄如今困居一隅,那是何等苍凉悲壮的场景!可又不使观众内心生出所谓的同情——那不是对关老爷应有的情绪——而是一种交杂了敬畏和遗憾,甚至希望改变剧情的复杂感觉。敬畏的是关公宁死不屈的凌霄傲骨,遗憾的是他终于逃不脱厄运。但是,即使知道关公最后的结局,仍在希望他能突围成功。我以为能用出神入化的表演给人这种感觉的,目前所见明场也好录像也罢,唯玉声先生一人而已。
关平素白箭衣,赵累紫箭衣,都是甩发。出城之后,用枪扫清前路积雪。王甫周仓和关公出城。周仓随关公共同征战多年,如今分别在即,知道关公去意已决,更知道此去恐难再会,故而仍在做最后的努力——“父王,去不得!”东东枪曾说“最受不了这种粗鲁人的真情意”,信然。关公虽也是同样心酸,却只叮嘱周仓“紧守城池,不可出战,为父搬兵回来,还在此处相见。”为大家都留一个来日相见的希望,每每观至此处,泫然欲涕。关公略略沉了一下,似乎还在斟酌什么,最终是抛出了斩钉截铁的“带马”二字,赤兔竟也知前路坎坷,嘶吼一声。终于提刀上马,面向上场门,控马而去之时若有若无地望了麦城一眼。
四刀手、赵累、关平出场站大边“斜一字”,马童引上关公。玉声先生右手握刀,到九龙口勒马,归小边台里出刀向外砍刀花,右手背刀,垫一步向右侧横蹉步勒马;四刀手和关平赵累“推磨”至小边“斜一字”,关公提刀走圆场到大边,搂髯横刀,归大边台里左转上步,斜砍刀花,刀交左手,垫步改横蹉步向左勒马站定,转圆场到台中,马童归台里站关公正后方,四刀手岔开站两侧,关平赵累一左一右弓箭步,关公背后戳刀推髯,众人亮一群相。“咚咚咚”三声堂鼓响过,杀声四起。关公缓刀交右手,自上场门下场,关平赵累应战,开打,同下。“急急风”后放一“撕边”,先生左手拎靠腿右手提青龙刀,疾趋出上场门直奔大边台口,走一个大对角线,脚下利落,真不似古稀之人。台口亮住,观看阵势,回身奔台里向下场门,打吴兵见吕蒙,穿奔大边,里外各一扯,出刀过来过去,乱锤架住,扣锣中赶步撤步、三锣挡开,赵累前来救助,关公败下,赵累与吴兵开打,败下;随后一场,仍是“急急风”后接“撕边”,先生右手横刀疾趋出下场门奔小边台口,髯口直如迎风摆动,可见脚步之紧疾。打曹将,见徐晃,里外各一扯,过来过去,乱锤架住,扣锣中赶步撤步、三锣挡开,关平前来救助,与魏将开打,败下。关公再出场时,直接踩“急急风”上,到台中央勒马,转身面向上场门,打吴兵魏将,见吕蒙徐晃,穿奔小边,里外各一扯,观敌,领起圆场推磨至大边,再一观阵,走半圈圆场至台中央,与吕蒙徐晃杀过合,打吴兵魏将倒脱靴,砍刀花众人压住,乱锤倒把里压,再变外压,三较力之后马童上,关公败下,马童被杀,赵累上,被杀,关平上,众人同败下。便在这一来一往的厮杀中,大势已去,关平险些寻不见关公的踪影。舞台上只见一个少年手提长枪,高声悲叫“父王”二字,似乎可见他眼中的泪。
三通鼓后“急急风”起,关公缓步出场,有些微的颤抖和犹豫。前面大雪漫路,后面追兵四起,又不见了义子和爱将,该向何处去?四下观望,终于又转身回向上场门,勒马站定,望着关平和赵累的方向,不见踪影,只好又转身走半个圆场归台中央,右手握刀面向里一撕,上膀子横转刀,左手握刀右手控马,左腿前弓右腿跪接连走了四个跪叉,站起身来左右两番横蹉步归台里,双手横握刀前蹉至大边台口,戳刀捋髯亮相,那一瞬间真是天神下界般的感觉。站起身形拄刀勒马,四下看去,仍不见关平赵累,只好刀交右手,再走半圈圆场回到台中央,连走四下滑步,勒住四蹄打颤的赤兔马,突然听得一声“父王”,“仓”的一锣,关公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向声音来处略略转身,当确信是关平的声音时,踉跄着向前迈了几步,手颤抖着似乎要去拉还没有见到影子的儿子,高声呼唤“儿啊!”先生在这些小节上细腻入微的处理,让关公的形象更为丰满——不只是沙场老将,还是位苍老的父亲。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儿啊”,直喊进人的心坎里。终于听到了儿子的声音,关公似乎已经心力交瘁,面向下场门拄刀而立,只待关平到此会合。
关平跪下,报告了赵累的死讯,关公闻言,愤怒、悔恨、歉仄等种种情绪一起涌上心头,“撕边”中转身,那如裂帛般“啊”的一声,高亢中含着酸楚,在一个“崩凳仓”中,“崩”时关公跨腿上步,关平起身;“登”时关公斜背刀,关平后空翻;“仓”关公推髯,关平屁股座子亮相。关公喘息着问“赵累他、他、他他他、死了吗?!”尾音中的颤抖,是一份难言的苦涩。虽然落泪,却仍不折锐气,不甘束手,要关平“你、你你不、不不、不要害怕,你要放大了胆,随为父,杀、杀、杀出重围!”这穿云裂石的“杀出重围”,豪迈刚劲,悲壮苍凉。若不亲聆,文字中实难体悟其境界。最终突围不成,亦不摹丢盔卸甲之状,先生此处又是慧心独运——关平弓步右手护腰,左手与关公右手相握,关公左手戟指前方亮一高矮相。那是一尊完美的雕塑,记录了关公一生的辉煌,即使到了人生的谷底,生命终点,也不愿失去任何一抹亮色。那强大的气场,让两侧的吴兵魏将不敢逼视。似乎梅大舞台的大幕也不愿意遮挡上这样一尊神像吧。
这是极少的能让我落泪的戏之一,而只有玉声先生,把这戏演出了催人泪下感人至深的效果。以至于至今每次看到录像,都会有泪花噙在眼中。
2011年玉声先生的三场演出,向世人示范了正宗武生和红生表演艺术的功法。也正是先生老而弥坚,焕发艺术第二春的年头。虽说该尊重老人家自己的愿望,却总是不愿先生就此告别舞台。但愿这个系列,还能有更多篇目加入。纵然笔致粗陋,亦是一瓣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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