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逢生 百年传瑛》
前些日子因排练《陶然情》见到了周世琮先生,言及为令家严周传瑛老先生的百年诞辰而忙碌,遂嘱我写文纪念。
对传瑛老先生的表演曲界早有公论,作为晚生后辈们则无不敬畏尊重。对于近来职业昆曲界的演唱洋歌化、表演舞蹈化、感情交流话剧化以及舞台美术服装灯光科技化的“四化”实现,我们又不能不赞叹老辈艺术家们的表演古拙淡雅、委婉清丽。传瑛老先生主演的《十五贯》在北京轰动后,使得昆曲逢生盛放异彩,而此戏又是艺术上的无双谱,近六十年来高山仰止般的表演之作,使他们那一代名家们灵光永存!
我只见过传瑛老先生两三面的便装说戏表演,没有机会看过他老人家的舞台风采。那时是我们北昆排练新编歌舞风格的《长生殿》,周老夫妇来到北昆作为艺术顾问辅导青年学员。后来向张娴老师学习《惊变》、《琴挑》等戏身段,才得到一些有关传瑛老先生的艺术点滴。也曾在《写本》、《斩杨》的戏路以及传统表演方面亦获新知,而后经过不断考虑才得出传瑛老先生是开创了老生家门紧、正、雅的典范。
因善演《十五贯》而闻名的传瑛老先生原是巾生家门,通过一些带髯口的大官生角色而创造了有别一种情的另类老生表演。通常大官生带髯口只是维护小生基本表演而已,没有多么过硬的老生训练,甚至有的大官生还把髯口戴到嘴唇以上紧贴着鼻子。所以近来才出现很多小生演员不敢动大官生戏目,即便偶尔演出也是不就所长而已。即便是当今很有成就的大官生名家亦多出自老生开蒙的基础。但传瑛老先生却不是由这个门径而入,反倒是以专演巾生、雉尾生、穷生为主,大官生纯属兼演。为什么他的大官生又演的那么有特色呢?这说明大官生的表演与老生的身段还是有所区别,不是巾生带上髯口就能演得好的,更不是用一般的老生身段就能代演大官生。
其实,当年浙昆进京汇演的戏还有一出全部《长生殿》,这是北京自清代首演后的第一次演出比较全的《长生殿》,也是继清·道光年后第一个纯江南戏班恢复在北京演出。在北京观众眼里,常把所有带髯口的俊面装束皆当老生看待,此番进京演出的两个主要人物都由传瑛先生饰演,所以当时在京的京剧、梆子、评戏的艺人们看戏后都大为震惊,想不到昆曲中的小生也能演老生戏。而且表演身段既潇洒飘逸又不失阳刚的正颜厉色,在水袖、扇子、髯口上的功夫不但超越了老生家门,即便是在京当红的那些京剧小生们也难以驾驭。
据已故北京梨园公会副会长沈玉斌先生回忆,有一次在交流汇报中传瑛先生只是做了几个翻水袖、弹髯口、转身垫步的简单动作,使得北京在座的老生、小生、武生行的艺人们叹为观止。那些京剧名家们自然不敢比划学习,心里只是琢磨怎么就简单的几个动作就做得那么合拍。年轻的艺人们根本就看不明白腰里如何“起范儿”,最后只有一位曾经在上海搭班唱麒派的白家麟试着做了几下。后来人们询问白家麟,才知道这两下子是他在上海曾经与周信芳先生探讨过,还说当时的麒老牌最爱看他们“传字辈”的昆曲戏,并言说自己与他们都是一个表演路子。可见当时的这出《十五贯》完全是仰仗着周传瑛、王传淞等老先生们支撑起来的,从故事情节到剧本文学都不能代表昆曲的完美特色。
对于传瑛老先生的表演,严谨就是身段的“紧”,这其中也包括“惜墨如金”般的创造身段和使用身段。传瑛老先生的表演与其他“传字辈”先生们不尽相同,从来没有无端的设计出很花哨繁复身段习惯,而很多则是注重身段上的“紧”,就是既“严谨”又“紧衬”。在老生以外的表演亦应如此,故在民国年间早就有剧评家提出周传瑛先生的表演是“乾嘉学派”。
其实,这种表演就是在严谨规矩上加上紧衬灵敏的神态反应,从而我们又可以领略他那双眼睛的魅力。眼神的功夫并不在于天赋条件,完全在于表演者的内心结构以及身法的协调。在这一点上传瑛老先生可谓严谨做到的准确无误,这是作为一个有造诣的演员必须具备基本条件。而那些只知道瞪大眼睛做戏的演员,就是貌相再漂亮也是当属不擅表演者。因此,书卷气、英武气、寒酸气,就是他眼神中的内涵,也是他最为擅长的巾生、雉尾生、穷生之规格标准。
在古典昆曲表演上完全是以家门分角色的中心制度,老一辈名家们都要有自己的一套维护家门的本领。传瑛老先生的家门虽是小生,多饰演风流倜傥的才子类人物,但他却不为流俗,表演得很有正气,即便是《问病偷诗》这类调情戏也演得自然而然,丝毫没有下流伪善的小文人气。按照当今的流行词讲话,他的小生戏绝对不是偶像剧人物。从《十五贯》到《写本》的人物都是铮铮铁骨的清官忠臣,这种正气对于一般演员来讲很难把握住。因此,当今《十五贯》的况钟多是效法京剧马派、麒派的潇洒飘逸和激烈火炽,早已迥异於传瑛老先生的风格啦!此种况钟在舞台上不是在那里自恋扮相英俊就是欣赏嗓音清亮,要不就是为了得到观众的彩声而努力奋斗!
在唱念方面最讲究的就是一个“雅”字,纵观“传字辈”的老先生们虽是嗓音有欠,但这丝毫不能遮掩住他们的高古声韵的雅气。中国古歌讲究的是气势,而不是仅仅去听嗓音或看扮相就使观众满足。吐字是演唱第一重点,如果吐字不清楚就不要言及好听不好听。“传字辈”那些老先生们有着自己的风范,他们始终维护着宁可不拉腔也要有曲词的概念,而这恰恰是古歌体的所谓的“天籁之音”。因此,在他们那些老辈人中对唱念的要求就是出字,宁可唱的不够调也不准落调门儿。对于这种规格是中国古歌中最完美的标准,故传瑛老先生的唱念风格是:恰便似缑岭上鹤唳高寒……
传瑛老先生的唱念又好似草书,嗓音干涩却不失笔意,声断意不断则是最大特点。先师朱家溍先生最爱聆听传瑛先生的唱念,为了学习《十五贯》还曾经用录音机反复学习,有时还不断播放录像反复欣赏。他在我面前不止一次的赞誉道:“就是那么一条嗓子,句句在调门儿里,多高的调门儿都不怕,还能听清字头!好听!有味儿!”
有些曲界内部研究人士曾经无知的说:“传字辈们的唱都像狗叫唤!”试想难道在“传字辈”之前的五百年间昆曲都是狗叫唤吗?难道当今的洋歌昆曲就是动听美妙的清雅之音?
所以,看昆曲要看身段表演,不要看扮相捧角。听昆曲要听味儿!味儿就是咬字儿,只要字儿咬对了就有气势啦……
我认为维护“传字辈”精神的首要任务就是一个“传”字,在传瑛老先生身上的很多表演学问都是因为有剧团而能传承,如果要是在当代的戏校中就会无法传承。演戏最重要的环节就是一个“演”字,只有与老师在舞台上一起演出才能获得新知,闭门造车般的在学院传承是不可能得到健全发展。纵观整个“传字辈”老先生们的艺术道路,几乎个个都是昆曲教育家,一直在维护着昆曲传承教学的事业。而传瑛老先生在剧团中不但传艺还与学生们一起演出,所以才有“世字辈”基本统一的艺术风格。其实演红了《十五贯》并不是完成了救活昆曲一个剧种的历史使命,而是救活了昆曲艺人以及来到职业圈子的新文艺工作者们。
再过几年就是《十五贯》在北京上演六十年的时候啦!不知道我们还有几位演员能够续得上香火,继承演出周传瑛老先生风格的况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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