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我开始思考:也许时代并不能禁锢艺术家的天分。他们的努力,说不定可以突破时代,去到更遥远的地方。因为我坐在剧场里会恍惚,感觉剧场外就是民国,是那个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也会唱“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的黄金时代。
看完张火丁的《春闺梦》,从长安大戏院出来,耳边虽然不时听得到旁边人的赞叹和交流,而我却只是低头走。一路上,夜色茫茫,灯火阑珊,我也不是喜,也不是悲,也不想和人交流,只是感觉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想找个地方哭一场。《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和林黛玉爱到极点,果然也都是这样的默默感到自己委屈——哪怕其实没有。
《春闺梦》是金仲荪先生在1931年根据唐代诗人杜甫《新婚别》及陈陶《陇西行》中的后两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意境编成的,写的是一个新妇盼望从军的丈夫回家心切,恍然入梦,后又梦醒的故事。这出戏虽短,却极难。整个故事过程完全靠旦角的心理活动推进,旦角至少要“春波细纹、层次井然”地表演出“幽怨、焦虑、紧张、困倦、欣喜、害羞、责备、着急、担心、害怕、同情、哀求、恍惚、失望”等情绪。
用赵荣琛先生的话来说,这出戏是“人保戏”。当年张火丁希望赵荣琛先生教授这出戏,无奈未如愿,先生即撒手人寰。后来她只能根据赵荣琛先生的录像来学。
从张火丁的气质来看,她和赵荣琛先生也颇为相近。赵荣琛先生为翰林之后,他身上的书卷气使他塑造的舞台形象清洁自然,舒展大方。张火丁本身也是低调的人,赵荣琛先生曾在书中提到火丁:“她虽年轻,却无一般小女儿崇尚浮华安逸之习,甘于清苦求艺,且嗓音、禀赋较好。”
如果说赵荣琛先生是山河浩渺的一幅文人画,张火丁就是一首词。她的气质如《维摩诘经》中,文殊菩萨向维摩诘问疾时,天女于斗室散花,适时大菩萨们的花叶不沾身——高雅洁净之处简直和世俗生活没有交接。《春闺梦》里她扮演的张氏一手在胸前,一手背在身后,从侧幕缓缓而出。如此平和、清洁,同时带着清怨与哀愁。
她出场的这几步,与她在《武家坡》里塑造的王宝钏上场绝不相同。同样是沉着、忧郁、文静,是已婚的女性,她却用步伐、身姿、眼神区分出她们的年龄感与身份及场合的不同。张氏是从闺房中踱步而出,娴静幽怨,而王宝钏是提篮走到武家坡前,也真的像是一个妇人从远方慢慢走来。
这次的《春闺梦》虽然电视有直播,大批的观众还是想来剧场。我想,没有一个真的爱戏的,痴迷于一个杰出演员表演的人,愿意在别人的摄影机控制下看有损失的剧场表演。这是一种仪式感!这样的心情如战士赴战场,又像赶一场“张迷”的宴会,兴奋、隆重、紧张,空气中都仿佛可以闻到多巴胺的味道。
这出戏很多细小的地方,都看得出张火丁的精雕细刻。她关门、叩环、叫门时低头的回应、邻人说话时盯着邻人的眼睛的急切、听说丈夫作战很勇敢嘴巴微张轻轻“哦”……无一处不熨帖,无一处不自然。她是把程式都化为了生活,而在表演当中,是如话剧一般,靠内心的感受来外化。
在进入梦境的一瞬间,她坐在椅子上,然后慢慢站起前移,上身不动,舒缓地走到舞台中央。给人感觉真像是灵魂出窍,仿佛还有一个肉身在座位上一般。丈夫王恢回来后,张氏唱的“西皮摇板”、“西皮二六”和“南梆子”,含羞、流丽,使人心荡神驰。我曾在电脑上一帧帧看“可怜负弩充前阵”这段,有人把这一段演得过于轻佻,接近于荒诞的地步。可张火丁轻抚丈夫的胸口,上下打量观察有无受伤,两个人在房中,所有的关切都是舞蹈,有诗一般的境界和庄严,而在用到水袖的时候,又舒卷自如。“被纠缠”一段的唱功和做派,也无人可出其右。她的那个微蹲,如春山低卧,而缓缓起身,又像龙女站立。
在她无意中惹恼了丈夫之后,三个“官人”的称呼,层次分明,最后一句则边唤边轻轻拉丈夫的袖子,同时充满爱意去寻找他的眼神。我看赵荣琛先生的版本,最后一句是一手拍小生肩膀,一手拉小生,张火丁的处理还要细腻一些——因为拍肩膀到底有些重了。
这出戏的看点,还在于旦角的动作很大,圆场很多,水袖功夫也多,与《荒山泪》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赵荣琛先生在《翰林之后寄梨园》中提出了“文戏武唱”的概念:“这里‘梦’中的表演,腰为柱,松双肩,肩带臂,扩大表演幅度,通过肩背动作体现人物感情,这与太极拳有相通之处……由此我又想到一个‘文戏武唱’的问题……”张火丁完成的表现,比我欣赏赵荣琛先生和俞振飞先生的那场录像,甚至更洗练、自如、完美。尤其赵荣琛先生在面对不断涌身而来的士兵,两只水袖如白色车轮般飞舞时,脚下甚至有明显的垫脚使劲,导致身体一踮一踮的动作,张火丁作为一个女性,做同样的动作,居然没有,可见她台下的用功之苦。
她在做战场上的一段梦时,有大量的水袖功夫,女性的柔美忽然变得那么有力道,却不突兀,水袖迅疾而舒展,翻转起来的时候,很快地成为一朵白色的花朵,而整个人的重心随着倾斜,就好像最厉害的武术高手,蓄力发出一击。而当这一击代表着惊恐完成时,她的人已经蹲伏在地,手臂指向远方,而背后的线尾子纹丝不乱,没有非常沉着的内劲儿和苦功基础,根本难以完成。我曾看到一些演员,动作未做到位,已经披头散发,完全丧失了美。
张火丁在战场上的一段“二黄导板”转“回龙”再转“快三眼”,唱腔上令人如痴如醉,内容上却又让人心痛心酸。“那不是草间人饥乌坐等,还留着一条儿青布衣巾;见残骸都裹着模糊血影,最可叹箭穿胸,刀断臂,临到死还不知为着何因?”又有“那不是破头颅目还未瞑,更有那死人须还结坚冰!寡人妻孤人子谁来存问?这骷骸几万千全不知名。隔河流有无数鬼声凄警,听啾啾和切切似诉说冤魂惨苦,愿将军罢内战及早休兵”,“听啾啾和切切”六个字仿佛真切地在你耳边轻诉。
《春闺梦》的唱词,也可以说达到了文人写戏的巅峰,整个戏的结构也精巧完美,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个小时,却用“兵戈的闹”衬托“闺怨的静”,用“小花脸的俗”反衬“张氏王恢的雅”。从情绪上来看,也有谐与正、真与幻、孤寂与温润、无望与希望的对比。观众从一开场即通过小花脸的诉说,已经知道王恢中箭,不久于命,却又在张氏的梦里看到她的殷殷盼望脉脉情真深深眷恋苦苦追寻,有“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的焦虑,有“粗茶饭还胜那黄金斗印,愿此生常相守怜我怜卿”的恳切,有“明知梦境无凭准,无聊还向梦中寻”的凄凉。全知视角的观众看了,不由心酸难过。
她让我开始思考:也许时代并不能禁锢艺术家的天分。他们的努力,说不定可以突破时代,去到更遥远的地方。因为我坐在剧场里会恍惚,感觉剧场外就是民国,是那个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也会唱“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的黄金时代。剧场的大门推开来,应该就是无轨电车、叫卖声、戏匣子,是旧时的烟尘,是谭鑫培、梅兰芳、杨小楼……
李商隐《正月十五夜闻京有灯,恨不得观》 :“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这如说看张火丁的演出。“月色灯光满帝都”,恰好“火丁”二字,亦是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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